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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腾在生命中的恋曲

贾雪莲

“阿什则——”高亢、浑厚的声音,贴着地皮忽然炸裂,直冲云霄。没有伴奏,如在山野里呼唤一头走散的牦牛,或在打麦场上呼唤一场适宜的风。

华锐“则柔”歌舞表演总是以这样的引子拉开序幕。随之,婉转动听的歌声才缓缓升起,像月亮离开地平线,一寸寸把清辉遍洒人间。华丽层叠的藏服下,舞者晃动腰肢,白毡靴踢踏声声,草木发芽,星月争辉,淡紫色的风拽着黄狐狸的尾巴,乘坐青草汇成的绿浪,把白雪的祝福和百花的芬芳,送向每一座曲折柔情的山峁。

“巍峨的高山有顶,

请问是否有脑颅?

巍峨的高山有腰,

请问是否有腰带?”

这样调皮智慧的歌词,是典型的“则柔”歌舞“问答式”表演。唱词取材雪山、青草、牦牛、羊脖子上的铃铛、行走的月亮、山腰里缠绵的白云、遍地可撷的烂漫山花……

初来松山滩,我常常在黄昏里独自行走。我看见晚霞慢慢从浅红变成绯红,看见一只飞鸟像一个掉队的逗号追赶一群省略号,看见一片杨树林站得笔直,伸开双手,想要拥抱回家的云朵。几个红脸蛋的孩子,滚着一只铁环,呼啸着从我身边跑过去。一瞬间,天就黑了,夕阳猛然坠落在山后面,溅起一些火花。

月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升起来的。在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高过了阿尼格宁雪山。我轻手轻脚往回走,怕踩碎一地月光。

松山的月亮真亮啊,月光清水一样漫漶在偌大的松山滩。在这样的月色里,远处的松山古城从历史的烟云中慢慢升至半空,闪烁出万丈光芒。鞍子山水库也升起来了,把一泓清水倒入苍茫古老的松山草原。松山滩湿润了,透明的青草“汩汩”地喝饱了水,放开喉咙齐声歌唱。一万只高山细毛羊、一千头白牦牛趴卧在高过云天的青草丛中,为十万朵苏鲁梅朵花瓣上跳舞的虫子打着节拍。

我举着月光扎成的火把,在夜色里走啊走,寻找一只白旱獭和灰色的野兔子,收集马莲花和金露梅花蕊上的露水,收集牧草尖上的一支歌谣……

华尖滩有大片大片的麦田,那年夏天,我徜徉其间,看它们长大、结穗、灌浆。一场雨后,一大片倒伏的麦子忽然击中了我。我把泪水洒落在地埂上,却不知道为什么而忧伤。当我把双手举向蓝天,听见远处传来古老的“则柔”曲调,牛羊咀嚼青草的声音,还有烽火墩里点燃的柏枝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响……

秋天,清晨的月牙比一张纸还要薄,我总想扯下来,在它的背面写上一行诗。而大片大片金黄的芨芨草紧紧地拥在一起,手牵着手连绵在一起。我们在深夜里开着车从村上回来,跟着芨芨草齐声合唱:“爱到什么时候,爱到天长地久。两个相爱的人啊,直到迟暮时候……”车灯在黑夜里划出一个时光隧洞,我们一边歌唱一边盯着那束光亮,从中打捞属于自己的青春和爱恋。

下雪的日子,我总会惦记起芨芨滩、达隆草原、绿石头沟、德吉塘、蕨麻沟……烽火墩下的石头,龙潭河水库的野鸭子,古城墙上的冰草,红石的空心石,羊圈上的喜鹊,你们还好吗?你们也是我心里的雪花呵,每落下一朵,大地就会温暖一些。你们也是我文字中的标点呵,每写一句,就会用一个,一生都不会忘记,也不会丢失。

“黎明来临之际,

需要有一个开门的父亲,

若没严父,天空空荡荡的。

黎明即将到来,

需要有一个烧奶茶的母亲,

若没慈母,喝不上一口香茶。”

这首小诗,是我在松山镇藏民村“则柔”传承人王卓玛家的炕沿边读到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王卓玛撇下我去看她的羊了。大雨声中,我端着一碗加了荆芥和花椒的砖茶,看炕柜上的相册,忽然就看见了这首手抄的小诗。字体憨拙,估计出自王卓玛的手。

雨中的松山草原,安静而热烈。数千亩齐整碧青的牧草畅饮着甘露,莹亮的围栏丝挂满了晶莹的雨珠。“唰唰”的雨声,装满了整个草原。

我在雨声里一遍遍地诵读着,禁不住流下滚烫的泪水。

“则柔”中的歌是藏族民歌中“家曲”的一部分,唱词涉及人情礼仪、生活常识、传说人物等多方面,歌词直白又深情,简单却蕴含着深刻的哲理,每一首、每一句都让人久久品咂,欲罢不能。

每年农历四月初六到初八的三天里,全村群众都会穿上节日的盛装,每当入夜,就汇聚成欢乐的海洋——人们聚集在草原上,锅里煮着手抓羊肉,手中端着青稞美酒,火把映照月光,笑脸映照星辰。青草的气息比美酒还要醉人,野花的花瓣比爱人的脸蛋还要芬芳。

王卓玛,爱笑,爱戴一顶灰色的金边毡帽。每次看到她,都会被她温暖。白天,她是家里的顶梁柱,放牧羊群,侍候老人,做家务;一俟黄昏,她便盘起长发,穿上华锐藏服,腰扎彩绸,吆喝上同村的要好姐妹,乘坐一辆南瓜马车,奔向村子中央的白塔。

“阿什则——”王卓玛一手提着裙摆,一手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欢畅地吟唱。顿时,白塔下的城堡徐徐打开,乐声缓缓响起,一个圆形的队伍迅速聚拢而来。

几十个身着彩衣的男女,围着白塔,唱了起来、跳了起来。

弯腰、下胯、扬手、摆臀、顿足……他们延续着白日的劳作,却赋予劳作以柔美、感性和浪漫。山风的心事,群鸟的啁啾,雪花的絮语,一根青草说给另一根青草的情话,都被她们唱出来了。

骑马、扬鞭、射箭、犁地、挤奶、抓牛……劳动是快乐的,劳动的人们是幸福的,舞蹈的女人是美丽的。她们是蜜蜂、蝴蝶,是水边对影起舞的白鹭、蹲在芨芨草尖上丢盹的麻雀、万千朵栖息在雪山背阴处的雪花,是舞了又舞的白云,淡了又浓的片片月色……

离开松山的那天,正在下雪。雪不大,只勾勒出阿尼格念雪山的线条。雪不厚,刚够盖住离别的车辙。雪山下,有人点燃了一缕桑烟,带着青草香味儿的烟火,把一句离别的诗句写在梅花烽火墩的上空。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我应该走过松山滩的每一寸土地了吧!此一别,那些小路是否还能想起,我曾在这里低吟浅唱?我命名的那条山谷,在我离去后,会有谁,采一把蓝色的马莲花,在黑马圈河畔彳亍不前?

雪还在下。我眯着眼睛,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我想再一次把我的脚步烙印在这一片土地上。就算它会忘记,我也会一直记得。

光阴的轴线,一头深埋在大地,一头摇曳在天空。而我们停留过的地方,听过或唱过的曲子,都像雪花一样消融在我们的血液里。正因为身体里奔腾着这样的恋曲,我们才像种子一样,在贫瘠或丰腴的土壤上,追赶太阳,向着天空生长,把时光的轴线重新抻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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