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全

曾经，我从野地里挖了一棵刚出土的杏树苗，种子壳还不舍地附着在根上，我兴奋地拿回家栽在院子里，浇水、施肥，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我原以为会吃到它结下的果子，可我的父亲做出了一件让我当时难以理解甚至伤心的事，他锯断了树苗，从别人家的大接杏树上剪下一根枝条，插进了野杏树苗的身体。

奇怪的是它们彼此接受了对方，还愉快地长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棵杏树是从野地里带回来的那棵，还是别人家的那棵的后代，但不管怎么说，我后来吃到了这棵杏树结的果子，和别人家的那棵大接杏结的果子有着相近的味道。而那种味道也正是我喜欢的。

后来，我生活的这个地方成了苹果树的王国，我发现从一枚种子长成的苹果树苗，像野孩子，无法获得人的照顾，大多经典性的苹果品种都是在果园里发现并逐渐培育出来的。

地处黄土高原的静宁，每年秋天要举办苹果赛园赛果活动，这种活动除了激励果农务好果树，还是一次寻找冠军品种的机会。成纪1号、静宁1号就是在这一过程中的重要发现。通过培育、嫁接，使得这些品种扩大繁殖，并迅速成为人们热捧的优质苹果。

这是一棵苹果树自己无法完成的。

这些年，人们发现重茬果园的苹果树抵抗病害的能力会减弱，果树果品研究所更早发现了这一问题，建起了专门的实验室，用来培育适合当地气候和土壤的苹果树苗。

走进实验室，我们仿佛走进一个住在玻璃瓶里的未来的苹果园。

长在果园里的苹果树多是在海棠、山定子一类的砧木上嫁接而来，最受欢迎的是新疆野苹果砧木，因其耐旱、抗寒、抗盐碱而被广泛运用。如果说优良的品种接穗是一棵苹果树的魂，砧木就是这棵苹果树健壮的体魄。每一个栽种苹果树的人都知道砧木的重要性。

在配制室里，采集来的植物组织——苹果茎尖或者叶片，先用清水对其表面进行冲洗，再用消毒剂灭菌消毒。接着开始配制培养基——这种培养基是用植物生长所需的营养液中加上琼脂后装入玻璃瓶，将玻璃瓶用高压灭菌锅进行杀菌消毒冷却后获得。

然后进入接种室，在无菌操作台上，将消毒好的植物组织接种到配制好的培养基中，即把茎尖生长点或者叶片插到瓶中的培养基上。培养基相当于婴儿喝的奶水，为植物组织生长发育提供源源不断的供养。

接下来，它们被送到培养室，放入智能人工气候箱，将温度调控在二十五度左右。它们的形态一天天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肉眼很难发现。当我们看见时，它们已经长出了茎和叶。而那种用叶片培育的看上去并不美观——叶片随着时间不断发生变化，变成了一小团不规则的泥状东西，好像一片叶子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茎和叶正是从这团泥状物里长出来的。不管是茎尖细胞组织还是叶片，大约三十天可分化成植株。

之后，植株被更换瓶子进行扩大繁殖，神奇的是，这些植株上的叶片也可以摘下来，在玻璃瓶里通过分化又可以成为完整的植株，将一株变成数十株，或者更多株。一枚叶片所具有的生育能力让我惊讶不已。此时的植株有了茎和叶，却看不到根系，也算不上真正的苹果树苗，但它们在玻璃瓶里已展示出了苹果树的姿态之美。此后，还要在无糖培养室进行生根培养——扩繁后的健壮苗被扦插到无糖培养盒里，盒子里装有固定、保水、透气性好的蛭石，在高浓度二氧化碳环境中进行生长，无根苗只需要待十八天，便会长出白色的根须，试探性向下伸展。

一月时间，它们已经是一棵棵真正的苹果树了。我觉得它们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不能都叫无毒苹果树苗或者笼统地叫静宁1号、成纪1号、烟富10号、嘎啦、蜜脆……

阳光和风的亲昵行为有可能对幼小虚弱的苹果树苗造成伤害。在把小树苗送到大田里，接受大自然严格的考验之前，还要进行一项温柔的炼苗行为，就是经过驯化，让小树苗慢慢适应外界环境，再移到露地。人们为这些从实验室里刚出来的小树苗准备了温室，让它们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中生活一段时间，以便稚嫩的身体一点一点感受大自然的体温和心跳。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从此刻起，它们已经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

我曾在当地果树果品研究所的苹果园里，看到了许多品种的苹果树，算得上当地一个不错的果树博物馆。这些苹果树看上去都很相似，包括颜色、叶子、树形，但又各有特点，包括树体上的斑纹形状也有一定的差异。

我在实验室里所见到的这一切，是我八十岁的老父亲所不知道的，我会拿照片让他看，他一定也会想起我从野地里挖回来的那棵小杏树苗。

走出实验室，我感觉一座苹果的大森林从玻璃瓶里站起来，跟在我身后，走下楼梯……来吧！外面有阳光、雨水和风，也有我们可爱的果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