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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秦岭的田野

贺东东

西秦岭深处的秋天,是又一个热闹的季节。当然,这次骨碌碌翻滚出大地的,不再是杏花、李花、梨花、苹果花,而是累累秋实:胖嘟嘟、满脸酒窝的土豆,壮鼓鼓、神气十足的玉米棒子,笑哈哈、咧开嘴的核桃……要我说,遍地飘香的果实,比春天的花朵还惹人哩。

农人们正在劳作。男人手持镰刀,把向日葵硕大的花盘,一一割进背篓;通红通红的线辣椒,有着苗条的腰身,在女人指间热烈舞蹈;孩子的袖口,早被露水打湿,一手攥把毛茸茸的谷穗,一手握只青皮萝卜。

最忙碌的,却是那群麻雀,一会儿在火麻枝头“叽叽喳喳”,一会儿在梯田埂蹦蹦跳跳,只听“扑棱”一声,扎进高粱林子,再不见影儿。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秋天让庄稼饱满,让果实甘甜。但西秦岭的田野晓得,秋天不单是收获,也是一个播种的季节,而主角只有一个:冬小麦。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几乎同时,西秦岭坡坡岗岗、沟沟岔岔拉开了犁。

先坡后坝,由远及近,我家播种小麦,从大坪山开始。提起大坪山,我心里曾经有些发憷。路难走,还远,比草绳粗不了多少的毛毛路,绕着山脊,一盘复一盘。再就是地块面积大,地东头望西头,竟有些茫茫然。好在大坪山向阳,土层厚、地力肥,小麦不仅产量高,而且颗粒饱满,一粒粒清清爽爽。蒸出锅的馒头,松软筋道,香甜可口。每年秋播,父亲总说:“这茬种了,明年歇气算了!”可第二年粮食入仓后,仍是翻地、保墒,一样都不落人后。

记得小时候,黎明将至,夜色正浓,提早背化肥上大坪山的父亲已经归来。这一趟,我们全家出动。大犍牛打头,父亲掮犁随后,母亲背起种子,姐姐手提暖瓶、干粮,我扛着镢头、耱。我身后,铜铃叮咚,又是一家队伍。

散肥、撒种,待父亲套犁起铧,天刚微微亮。“嗨哟”铧尖入地,泥土苏醒,轻轻将种子拥入怀抱。回过身,只见一条深褐色的细线,绘在田野之上。西秦岭的田野,不似平原之地方方正正,而是随山势起伏蜿蜒,线条虽然飘逸,却也愈发纤弱。母亲则弯着腰,一镢头一镢头,刨整犁不到的边边角角。我不禁暗暗发愁,这何时种完呀!正徘徊四顾,扶犁走近的父亲,瞪了我一眼。“农月无闲人”,我和姐姐的任务,是清理田野里的杂草。

耕种约略一半地,母亲割来新鲜的青草,唤大犍牛边吃边歇。我们也开始吃干粮。昨个蒸的白面馒头,金黄的小油饼。水有茶叶,有甜津津的冰糖,是母亲特意给姐姐和我带的。我胡乱填几口油饼,便奔向田坎地埂。

我惦记的是蒿瓜。蒿瓜,学名地稍瓜,“山野果图谱”排第五——前四是野草莓、猕猴桃、覆盆子、山榛。大坪山少有人来,蒿瓜根茎随田坎铺排,针叶细花,郁郁葱葱。纺锤形状的蒿瓜,缀满青茎,大的如成人末指,小的却似麦粒。我只摘杏核大小的,以多年舌尖经验,它们才是蒿瓜中的极品。“杏核”入口,门齿轻轻一嗑,脆生生的浆汁爆开,我一下子神清气爽,果肉亦脆嫩甘甜。我想《西游记》中的人参果,不过如此滋味吧。蒿瓜就是我的人参果。正摘得起劲,父亲一声响亮的“嗨哟”,立刻把我打回原形。

许是采摘蒿瓜的兴头未艾,许是大犍牛新添了草,我感觉犁后深褐色线条,明显流畅起来。果然,落日卡在西山垭时,整块土地已经完成耕种。新耕过的田野,酥酥润润,泛着紫盈盈的笑容。

最后一道工序是耱地,一来把零星裸露的种子再次覆盖,二来利于保墒出苗。耱地于我而言,是一项“福利”。耱地时,需以有重量的物块压在耱上,方可耱得实在。也不可以过重,否则种子埋太深,会降低出苗率。瘦猴儿似的我,不轻不重,是合适且现成的“物块”。我蹲在耱上,父亲牵牛在前,大地开始缓缓移动。田野随大坪山起伏,我随田野起伏,很让人飘飘然。我们小孩子家,没有一个不喜欢压耱。耱过的地块,平平展展,仿佛擦拭过的镜子。

从“盘盘路”下来,天已黑透。稀疏的凉意,和着黏稠夜色,一起落在牛背上。满身疲惫的我们,不愿意说一句话,急匆匆往家赶去。

“七宿麦子八宿谷,十二宿上看秫秫”。一周过后,小麦逐渐出苗。刚出土的麦苗,只一根细细的嫩叶,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饶是如此,一畦畦土褐色的田野,已显浅浅的绿意。露水重的清晨,一根细叶额头,顶一颗绿豆大小的露珠,有多少麦苗,就有多少露珠。麦苗青翠,露珠晶莹,用母亲的话说,“看着可心疼了!”

半个月后,麦苗开始分蘖。风调雨顺,肥足墒饱,出苗时的那根细叶,已孳生为三或四根茎,每根茎又生出四五片嫩叶,成一小丛一小丛。绿意也在分蘖,大坪山所有麦田,全涌动着沁人的绿。

我喜欢麦地青青。记得高中时周末回家“补充粮草”,但凡天气晴朗的日子,我都会选择山路返校。翻过狮子湾,山路一转,忽然柳暗花明。极目之处,是黛青的山峦,花瓣般层层叠叠。山脚乳白色的学校,安静躺着,宛如襁褓中的婴孩。天空有哨鸽盘旋,哨声清亮高亢,倏忽低暗无声,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天空之下,连片的田野。田野里,正是青葱可人的麦苗。阳光洒在麦苗上,温暖而明亮。不由得想起古老的《诗经》,“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西秦岭深处的田野,特别是山地,多和林带交错,甚至被林丛包围,麦田遂成为野兔、山鸡等野生动物的“定点食堂”。野兔啃茎,初时只是几株,隔天筛子大,再过两天成炕席,光秃秃一片,似麦田的伤疤。山鸡不仅啄食嫩苗,还“刨地”吃掉种子。一啃一啄,一季小麦就被糟蹋了。

不等野兔、山鸡“动口”,我和母亲先行动手。防害三件宝:草人、风铃、塑料条。扎草人,其实简单,找只牢实的白色塑料袋,装满麦秸收口,就是草人脑袋。两根木棍交叉捆扎,粗的身躯,细的双臂。草人站立麦田,再穿上衣服,扣戴草帽。最后我取出记号笔描出眉眼,算是画龙点睛。三四只废弃玻璃瓶,就是一组风铃,瓶底悬挂泡沫板,风一吹“丁零 丁零”。花花绿绿的塑料长条,绑树枝上插在麦田四周,给草人摇旗呐喊。如此严阵以待,野兔、山鸡们才不敢轻易骚扰。

冬天越来越近。终于,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地。雪花,从天穹压下来,压过西秦岭群峰,压过荒野丛林,压过田坎地埂,最后结结实实压在麦田里。麦苗早深藏雪中,白茫茫的一片;山川、河流、村庄,白茫茫的一片。

雪继续落着。而大地之腹,无数根须火一般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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