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源
再过一百年,人们也许会这样描述:秦州城是一幅山水画,玉泉观是这幅画上的印章,印章上有两个字——“静穆”。
古城西北角,越过天靖山麓,友人刘君和我在雷雨倾泻前奔向通仙桥。才站定,雨水如瀑布一般,我们像钻进了水帘洞。这突来的北方的雨,打的不是芭蕉,而是眼前无尽的山莽原野,雨滴混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桥外,竹影翻成绿浪,映衬在雨幕上,逆着光,浓淡成墨。古诗说“赤壁千寻晴拂雨,明珠万颗画垂帘”,眼前的景致几乎是文同的《墨竹图》,透着超然之气。
刘君说:“苏轼在《墨竹图》题跋里写‘画竹者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成竹在胸就出在这里。”
“成竹在胸?游览古刹是这样心境,也不虚此行了。”我俩笑着,欣赏一帘雨幕外的墨竹。这座“水帘洞府”,拴起进山和出世,时光停滞,世界静默在桥上。
通仙桥斜跨在两山山崖之间,是进入玉泉观的第一道景观。崖上竹影成浪,崖下水流滔天,而廊桥中却幽暗沉静,我们朝着端头的光亮走去,一抬头,“天门”牌坊赫然在列,天光亮得出奇。索性,就在这景下避雨吧。
桥上彩画连绵,笔墨成琳琅,透着古典的静穆。桥外,檐雨乱成帷幔,山色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阴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觉,反而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
“从这里看,山路似乎都在往左转?”我说。
“天门到青龙白虎殿、‘人间天上’牌坊,一共左转了三次。”刘君指着天门后面望不到尽头的台阶。
“元代以左为贵,这里又建于那时,这种转折有某种预示吗?”我问。
“也许和元代崇左有关,同时巧妙结合了地形。”刘君继续说道,“上面的青龙白虎殿,是一把大锁,锁住了人间和天上的时间。”
“有这么神奇吗?”我笑着。桥外,雨落得疏了,这雨来得刚猛,收敛得颇为急促,乌云不曾褪去,阳光已星星点点铺在桥上。
登上天门,前面高台上矗立着一座悬山顶房屋,这就是青龙白虎殿了,看不出神奇之处,房子南北通透,檐柱后的台阶望不到尽头。再往上,崖柏将枝杈托起屋脊,阳光已在驱逐乌云了。
左转上了高台,殿前的台阶光洁透亮,殿内暗沉阴郁。快要走出时,视线穿过屋檐,一排高耸的牌坊赫然在前,上书“人间天上”,气势撼人。阳光裹挟着白云从牌坊后涌向天际。牌坊两侧苍柏直矗而上,颜色苍翠,无影处皆作一片墨绿。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我正凝视着这扑面而来的视觉盛宴,刘君拍拍肩膀,问:“从这往天门看,啥感觉?”
“三幅画?”我俩相视而笑。
视线从青龙白虎殿穿出天门,两侧檐柱外展和顶部的阑额一起形成画框,正好把殿外的景象分割成三幅山水画。
刘君指着屋檐说:“你看,南面俯瞰天门,房檐压得很低;北面仰观‘人间天上’牌坊,抬高檐口,形成双面框景。这样的处理,和明代计成《园冶》中讲的‘巧于因借,精在体宜’八个字吻合。因借山势高低,把建筑布置在如画的视野之中,这种美,就是精在体宜。游人在俯仰之间,把青龙白虎殿南北两侧如画的时空折叠,恍若隔世,似乎要冲破一切。”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杜甫俯仰之间,从翘首望景,逐步转入了低头沉思,景和情感的累积、变化、释放过程就像音调节奏的动态变化。玉泉观的音调节奏是从山门过通仙桥,又登天门的低音铺垫,到走出青龙白虎殿看见直逼眼前的‘人间天上’牌坊的高音释放,一气呵成。登山观景的节奏变化和杜诗有共情之处。”
“嗯,时间带着空间场景,让人的情绪在游中转换、释放。苏轼说,‘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艺术作品的移情有共通之处。”我点头道。
出了青龙白虎殿,刘君指着来路说:“从这往下看,通仙桥到天门,直到青龙白虎殿,是不是三个折叠的画屏?”
“这么说,设计者应该是画家了?”我在等待他的答案。
“应该是懂山水画,也许是作为画家的文人的构思,比如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讲为什么要画山水时,他说:‘千里之山,不能尽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一概画之,版图何异?’意思是,人不能把所有山水都看遍,要挑选其中奇特的,截取秀丽的部分,所以作画。玉泉观的营造,应该是经过艺术构思,截取山水之后的成果。”
俯瞰来时路,山门折转,过通仙桥、天门到青龙白虎殿一路蜿蜒,青瓦覆盖下的连绵殿宇在阳光下泛着磷光,像一条舞动的巨龙,直奔玉皇殿而来。
“看下面这些屋顶像是寓意了山,攀山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俯瞰‘人间天上’下面的建筑群,感觉‘动势’很强。”我说。
“玉泉观的每座房子都是一只舞动的白鹤,是很自然的一股气势。”
刘君说着,指向远处的古城,“你看,站在‘人间天上’牌坊,西关的巷道很壮观吧,它是这个城市的背景,似一幅山水画。”
玉泉观俯瞰着秦州古城,这一座舞动时空的所在,穿越了古今,把美安顿于舞台中央,交错在时代的远行中不曾凋落。晚明张岱在《陶庵梦忆》“金山夜戏”中也描述过这样一个舞台,以天地为舞台,以夜色为背幕,以月光照明,以夜露为舞台烟雾,演出了一曲人间天上的大戏。
下山又过通仙桥,斑驳的光影洒在桥面,这景象和《金山夜戏》中的“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倒是相称。
夕阳西斜,玉泉观的光影如水墨山水,在群山中熠熠生辉。抬头看来,弥漫长空的白云,遮断了青天,好像一座帐篷,把整个天靖山当作了它的地席。那时的玉泉观,静默在白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