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跃进
不久前，新编历史剧秦腔《蔡文姬》在甘肃黄河剧院首演，勾起了一个萦绕我多年的思考，即戏曲演员在艺术创作中的自觉意识问题。
但凡戏剧人，大都能从戏曲到话剧数列出各个时期不同版本的蔡文姬题材和作品。这些作品有的堪称经典，有的则铭刻着时代印痕和影响，它们犹如一片蓊郁台地，横亘在秦腔《蔡文姬》的创作团队面前。穿越它，以今天的视角重新审视、驾驭它，必定充满艰辛，也可能赢得快乐。
一
秦腔《蔡文姬》的文本叙事，一如其同题材作品，围绕蔡文姬离汉与归汉两个关键脉络展开。其离汉，有文姬被掳等舞台动作；而归汉，则包含了离别、失忆、丧夫，乃至最后的“流离之魂，终有家园”，得以“勘定旧编，重修青简”等一系列舞台行动。显然，剧作者张泓试图将蔡文姬归汉的心路历程作为塑造其人物形象的重点，予以建构和刻画。
蔡文姬的故事是基于民族情感和文化情怀之上的历史文化想象。蔡文姬的遭遇，是个体生命在历史潮流中的缩影。
秦腔《蔡文姬》中，蔡文姬与左贤王的戏，是从他俩的夫妻关系切入的。尽管这种夫妻关系一开始是不自愿的，但它的后续进程中，人性的力量逐渐彰显。剧本能够紧紧攥住人情、人心的纠葛，来铺排蔡文姬与左贤王的夫妻关系，无疑是为全剧平添了浓郁的人文与人道色彩，也是从这对夫妻的世俗生活视角，凝视特定历史时期华夏民族融合过程中的不易。
然而，这一切都需要通过舞台人物的行为细节来表现，进而推动人物性格的向前发展。观众可以从蔡文姬与左贤王一次次互相对峙的戏剧情境中，一点一滴地累积起对他们关系变化的感受。诸如蔡文姬对左贤王举止做派的难以忍受，或惊诧他竟然以胡笳附和自己的琴声，或恼怒于左贤王性格的飘忽不定……她生下孩子以后，家庭人伦关系的紧密和慰藉，这一砖一瓦的垒筑，成为塑造蔡文姬形象和性格的坚实支撑。
二
剧中的蔡文姬在秦腔演员苏凤丽的演绎下，始终拿捏住人物斯文端庄的外在形象，而将生命中遭遇的屈辱、不堪和挣扎内化为人物的心理动作，极为克制地通过身段、念白和声腔予以外化，在秦腔舞台上塑造了一个情感真切的蔡文姬形象。
为了这个形象，苏凤丽与编剧张泓打磨了三年，剧本反复调整，七易其稿。
在秦腔界享有盛誉的苏凤丽，多少年来其实就是个有主见、不断寻求自己艺术发展新目标的演员。早在十多年前，她以移植京剧《锁麟囊》为契机，琢磨着将她长期以来对京剧程派声腔的学习，浸润于秦腔旦角声腔。苏凤丽受业于秦腔名家肖玉玲。其师肖玉玲在声腔上亦是个转益多师的艺术家，非常注重向京剧和其他兄弟剧种学习借鉴，以此丰富自身的声腔艺术。苏凤丽钟情于京剧程派之韵味，执念于程派之法度，其不满足于现状的劲头，与其师如出一辙。甚至对她从师傅那里继承来的衣钵，如《火焰驹》这样的代表作，苏凤丽也敢于“痛下狠手”，大胆进行修改调整。有专家对此行为评价，苏凤丽“在吸取延续其师等老艺术家行腔运气、吐词咬字、收声归韵等路径与技巧的基础上，充分发挥自身嗓音灵透浑厚、五音皆能、高中低音皆胜的长处……高处鹤鹰引吭，低处鹂燕呢喃……触动了人心的至深处，表达了秦腔韵调的无限魅力”。我们在这样的评价中，清晰看到苏凤丽不是一味求新，而是像她的前辈一样在追逐秦腔声腔艺术的真谛。
但凡爱“折腾”的艺术家，在创作上往往显现出超乎常人的主动性。从《锁麟囊》到《蔡文姬》，苏凤丽在确立了艺术目标之后，就会痴迷地去琢磨它，追求更加完美的结果。所以，在舞台上展现出惊艳夺目的华彩篇章，实在顺理成章。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蔡文姬》之第五场，归汉的蔡文姬觉得有负丞相厚望又难忍闲言冷语，情绪低落的她忽闻夫君左贤王的死讯……一个揪心的琴弦骤然而起，引出蔡文姬“一声夫君吐出唇”的大段唱腔。它由渐板起，转入二导板……唱腔旋律在时紧时慢、时高时低、时断时续的迁延与转换中，不禁引起观众的深切共情。苏凤丽以她的声腔塑造了蔡文姬的形象，一字一腔，一叹一息，就像从心底里抠出来一样，音域行走在云端，始终不失蔡文姬身份和性格，堪称彩腔苦音运用于角色性格的范例。
三
对于苏凤丽在《蔡文姬》（以及此前若干剧目）创作中显现出来的爱“折腾”劲头，我很愿意理解为，这是一个演员自觉意识的表现。
这种自觉意识貌似本能，其实是表演艺术家的秉性和悟性，一俟趋于成熟，便是一种艺术自觉，乃至文化自觉，能够让演员审视自身艺术行为、看清自身艺术优长和短板。
在我看来，苏凤丽正是一个走在自觉道路上的艺术家。她感性而执念，心无旁骛地沉浸在秦腔的世界；她挚爱秦腔，对自己的艺术保持清醒的认识与苛责的态度，追求完美，有源源不断的内生动力；她凭着直觉和感性，将程派声腔浸润到她同样钟爱的秦腔里；她努力地从剧本源头探究剧中人物内心，在文本上就开始参与人物塑造。长此以往，厚积薄发，她那厚实绵密和富有戏剧表现力的声腔艺术，逐渐被观众识别为苏腔……
一个正在走向自觉的演员，是可以被期待。同样，一个正在走向自觉的演员群体，也是可以被期待的……
观看甘肃秦腔艺术剧院的《蔡文姬》，舞台叙事的目标指向十分清晰，所有的表演环节都是以蔡文姬的命运延宕为主线，围绕着与左贤王的人物关系开展。左贤王的扮演者宋少辉文武兼具，塑造了一位血气偾张，情深义重的草原汉子。曹操、卞夫人、月儿、董祀等一众人物，恰如其分的表演，构成了全剧表演节奏上的流畅。
我们有理由期待甘肃秦腔艺术剧院的艺术家们，以高度的艺术自觉意识，审视《蔡文姬》的创演经验和得失，予以进一步的打磨，争取攀登新的艺术高度，让秦腔《蔡文姬》成为内涵丰富、演绎精湛的常演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