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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力量

文\薛俱增

“大坚强”是母亲的网名。小姨觉着,四个姊妹中,老大最坚强,就送她这么一个昵称。

正月十六,我和母亲回到了她放心不下的阳坡川老家。那里有一只狗,几只鸡。

半月不见主人,小狗兴奋得直跳,几只鸡也前呼后拥,扇着翅膀咕咕叫。

打开房门,冰锅冷灶,但感觉是温暖的——家的感觉。

从车上卸下东西,母亲先喂鸡喂狗,我生火烧水。

看到家中一切照旧,母亲放心了,给在县城医院里陪护住院父亲的弟弟打电话报平安。

腊月里,在老家深居简出的父母都感染了时疫,睡了几天,还未全好,说啥也不想进城过年,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土窝。毕竟七老八十的,就怕路上折腾。等到大年初二,我们就把二老接到县城里便于大家欢聚。到底是母亲体质好,康复得快,父亲却诱发了老毛病,住进了医院。

母亲也跟着早晚伺候,我们怕她熬倒,劝她歇着。待到父亲基本康复,她又惦记起老家来。我说,要不咱回去看看,把鸡狗喂了,晚上再折回来?母亲说,我在医院里闲着没事,回去了就住几天,还有些活计哩,我一个人能行。大家拗不过,只好随了她。

开车走在路上,母亲心情不错,也没有晕车。我说,“正月十六游百病”,咱们今天倒应了风俗。母亲说,人出来游一游,啥病也丢了,都健健康康的才好。

住在楼房里,母亲总显得无精打采,像一朵田野的花儿被盆栽到温室里;只要脚一沾家乡的土地,看见风在吹,水在流,倏地精神起来,枝叶活泛,有了光泽。

母亲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生活了七十多年,这里有她的爱,有她的恨,有她的欢笑和眼泪。母亲的第一使命,就是留在身边为双亲养老送终。而今,外公外婆都已长眠山上十几年了。

外婆心气甚高,一生要强,天性好洁,乐善好施,在村里口碑极好。我小时候的记忆,是从一架纺车上,从外婆的指尖上,不绝如缕地抽出来的。那时家口大,十几亩地,五谷都种,六畜快养全了。一年四季,父母跟外公下地干活,外婆起早贪黑,不是帮着干农活,就是忙着做家务,没有片时空闲,前院后院,田间地头,跑个不停。夜深人静,昏黄的油灯下,外婆不是纺线、缝衣服,就是切菜、做千层底布鞋……看见我醒了,就用宽厚温软的手掌摸摸我的脑瓜,说“睡吧睡吧,婆一会儿就睡”。

外婆爱养花。树枝围出花园,废品变身花盆。摆弄花儿,是外婆乐此不疲的一种休闲方式。日头毒了,赶紧搬进屋内;下雨了,急忙抱出来潲雨;落霜了,想方设法搭棚保温……外公有点心疼地说:“一天到晚跑得脚不沾地,闲了也不知道歇口气!”

一个雪压冬云、万花纷谢的日子,外婆在抵近麦积山的地方猝然辞世。外公从此郁郁寡欢,卧床三年,终至双手落地。对于时常还要下地干活的母亲,不说一日三餐,端汤送药,洗洗涮涮,光是居丧前后有多少事务?除了坚强再坚强,还有什么能支撑她熬过去?

女人身上的锋芒,很多时候是被生活逼出来的。作为长女,母亲继承了外公的刚烈和外婆的坚韧,遇事有主见,能决断,是一家人的主心骨。

一次围炉闲谈,母亲竟笑吟吟地说起她的梦想。

“我有两样最爱的,一个骑自行车,一个念书,经常梦到。七八岁时在村里上过两次夜校,我爱学得很,爱写爱画。后来经常梦见我在教室里上课着哩,里面的娃娃我最大,我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红着脸,总害怕人家笑话说‘你看这个大女子,个子都这么大了,还坐在这里认字着呢!’唉,学校门我是一天也没进去过,哪怕进去过一天,也会不一样哩!”

“我还梦见我骑着车子,从家里出来,顺着河湾,快骑到郭嘉镇了,口里说‘你们看!我能骑得很啊,一直骑到这里来了,我都骑了几十里路哩!’心里猛一激动,醒来了,原来是一个梦。车子我倒是真学会了,能一直骑到村头,再远处就没去过……”

我听了不胜唏嘘。七十度春秋,面朝黄土无休止的劳动,几乎是母亲生活的全部。但她也有心底深处属于自己的梦想,母亲也确实爱学习,前两年她竟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变成了朋友圈里的“大坚强”。

吃完午饭,母亲就忙着收拾东西,因为我晚上还要回市里。

家里的腌肉香,腌菜也香,都尝尝;苹果洋芋都带点,自己种的菜蔬,没打农药,反正车拉着呢,不要嫌多……

太阳很红,我给母亲晒了被子,拾掇好劈柴,挑出一筐细的,供引火用。叮嘱她把炕放热,把炉子架好,不要冻感冒了,冰箱里的东西抓紧吃,不要凑合,想到城里了就打电话。

东西都装上了车,母亲说:“开慢点,到市上了发信息,我会看。”

村路两边,芦花摇曳。车一拐弯,后视镜里不见了母亲的身影。

这两年,母亲头发白了好多,行动也有些迟缓了。就要上坡时,电话响了,我下了车,想喝口水,静静心再走。挂断电话一转身,竟看见母亲站在崖畔上还在望着我,母亲竟然送我送出这么远!我吃惊地喊道:“你咋过来了?”母亲挥着手喊:“没啥事,我看你上坡,你走了我就回!”

我顾不上喝水,慌忙钻进车里,一踩油门冲上坡去。等待上国道时,回头刚好瞭见母亲还站在原处,想必望见了我的车。我鼻子一酸,使劲按了一下喇叭。

女儿,母亲,祖母(外祖母)……这是一条绵延不绝的河流。

去年,母亲的女儿也荣升外婆。虽然每一代女性都有着不同的生活地域,人生轨迹也截然不同,但远远望去,这条由女性开辟的生命河道越来越显得波澜壮阔;在最为辽远的视域里,这条女性的河流与男性的河流纵横交织,彼此滋养,同样是永恒的存在。

女性,是广袤肥沃的土地,是生生不息的家园,是丰富多彩的世界,每一位引领我们上升的女性,都是我们生命里独一无二的“大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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