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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大塬

禄永峰

这依黄土而生的大塬呵,最适合奔跑了。我几乎是一路奔跑着来到塬上的。一面面塬,就像黄土高原上冒出来的大堡子,被身下的黄土撑得高高的。

那年的春天,我还不会走路,歪歪斜斜迈出每一步,换步子的频次,像是真的想跑起来一样。我一跑起来便再也停不下来。母亲撵在身后,跟着我也在奔跑。周围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鸟儿,也不会停下来。我最喜欢在塬上奔跑着追逐一群鸟儿。鸟儿想飞到哪儿是哪儿,鸟儿的世界像大塬那么辽阔、空旷。

我最喜欢在春天里奔跑。奔跑着,奔跑着,远处的柳树和一面坡绿了;满树的桃花杏花开了;慢慢地,一朵一朵梨花开了……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步调一点儿也不乱。你瞧瞧吧,花刷地一下开了,花哗地一下开了,花儿也奔跑了起来啊。

春天里,不只有我一个人在奔跑。至少桃树杏树,还有梨树都在奔跑。它们奔跑起来谁也不等谁。它们只顾埋着头奔跑,像是想把谁都撂到它们背后。小麦苗拔节了,它们一定是朝着那些桃树杏树梨树在拔节。它们联手把云都接住了,我看见的所有事物都在奔跑。风还没有奔跑起来,小麦已经悄悄地奔跑了。小麦经过一个冬天,铆足了劲,到了春天就开始奔跑,跑到了桃树杏树和梨树前面,成了塬上第一茬庄稼。

夏天,绿绿的麦子开始在风中摇曳,我便奔跑着扑向一块小麦地旁,绿绿的麦穗,小心翼翼地剥出一粒一粒麦子,投进嘴里,我的牙齿竟然也像奔跑起来了一样,连同夏天一起咀嚼。还有一块一块的玉米地洋芋地黄豆地里,偌大的塬上,哪一块地里没有几个孩子奔跑呢。孩子一起奔跑起来,一波接一波的绿浪,一股接一股的疾风,一只接一只的蝴蝶,也跟着奔跑了起来,整个大塬一下子就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密不透风,像一面墙,把我的目光紧紧地围住了。

太阳露出来了,投在大塬上的光影,折射过所有事物的缝隙间,把我拉长或者缩短。我疲惫不堪的时候,影子比我还疲惫不堪。我一旦奔跑起来,影子会融进风里,我无法辨认追随自己的是影子还是风。在一棵棵大树、一排排玉米下,我找不到我的影子,我的影子会不会被风吹跑了?待所有树身铺开长成一条树路,我们总是喜欢沿着一条条树路奔跑下去。我不知道自己爬到高高的树杈上去干什么,除了在杏树上摘杏子、桃树上摘桃子外,那杨树上有什么呢?槐树上有什么呢?椿树上有什么呢?梧桐树上又有什么呢?

在塬上,奔跑得最快的就要数树了。它从一棵幼苗到一棵大树,总是急着向上生长。树一辈子走的路是向上的树路,树走路的时候一点小差也不开,只是急匆匆地赶它的路。树走路走得挺快。一不留神,我便感觉村庄被一块块云罩住了,被一棵棵树罩住了,被微风吹拂着漫过村庄的炊烟罩住了。

现在正是春天,我希望塬上所有的树都开始奔跑起来。所有树一旦奔跑起来,就会像一群鸟儿,展开翅膀,奔跑出声音来。树奔跑的声音和鸟儿奔跑的声音,都是从它们温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并一点一点匀入到周围的空气里。不要着急,只要一点一点匀入,就够了。春天奔跑的所有的事物里,不仅仅只有一棵棵树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最好还有一朵朵白色的云挂在树梢上,等待一场雨,或者一群鸟。

我曾经奔跑过的这一面面塬上,已经有园艺师把锯子绑缚在长长的木头条上,频频举向一棵棵树,去枝。紧随着拉锯声飘落下来木头屑,我闻到了一股股木头味,这种气味,跟村庄有人刚刚掐掉的苜蓿芽一样,远远地就能够闻到那股苜蓿味。

在塬上奔跑,我不住地想,让所有树枝树叶沿着马路中央延伸,让所有树身朝着天空向上挺进,让所有浓密的树梢融入一条路出口的云朵里。树的梦就应该在空中打开,绽放开来。绿荫,挺拔,高耸,葱葱茏茏,遮天蔽日,这些词语的描述,都应该是树做的梦。只有树把层层叠叠的梦一点一点打开来,才是一棵棵树放开手脚奔跑的样子。这是一个多么甜蜜的过程。春天,正是一棵棵树开始做梦的时候。我知道,树的梦跟一个人童年做的梦一样,都是多彩的,都是美丽的,都是好梦,都是大梦。童年的梦,有多美呢,有多大呢,我觉得个个梦似乎都是不着地的梦,它们能美上天,能大上天!谁的童年,天天还不是在为梦而高兴,天天不是在为梦而奔跑呢!

树的梦,跟一个人的童年一样,不在塬上,在蓝天上,在云朵里。

我喜欢在大塬上奔跑。与我一同奔跑到塬上的还有一群群麻雀。不仅仅是麻雀,所有的鸟儿都喜欢选择在空旷的塬上奔跑。空旷的塬上只有鸟声,穿过春天焕发出了新芽的行道树间的缝隙里。行走在行道树间,只闻其声,不见一只鸟飞。鸟儿像是有意隐藏了起来。鸟儿的路在树上,在树上奔跑,是所有鸟儿都乐意的事情。最好让一棵树接一棵树奔跑起来,树梢上露出的新枝,从新枝上冒出一串串叶子,无拘无束得像花儿一样打开、绽放。这一定也是鸟儿最向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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