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62-0001 甘肃日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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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马情

吴子胜

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牲畜是最普遍,也是最主要的生产工具。在我们老家,种的又是贫瘠的沙田。所谓沙田,就是从河滩、沟沿凿坑挖出沙石,然后摊到相对平整的地块上,铺沙成田。播种时,一人牵引牲畜,一人扶耧开沟下种。由于沙田容易板结,对牲畜的耐力是个考验。一头壮年的骡子,一天顶多播种四到五亩地,这样,光播种差不多要用十天时间。打场也离不开牲畜,一头牲畜拉一个石磙子,从早到晚,唧唧哝哝地要转上一个多月时间。麦子尚未完全收进仓里,秋雨就来了。有经验的农人要赶在秋雨停止前,将沙田细致地耕翻一遍,以起到蓄水保墒的作用。这样,从麦场上卸下的牲畜,又被套上犁铧开始犁地,至少也得十天半月。

种沙田是个窍门活,下种的稀稠,取决于扶耧人对耧摇摆的幅度和力度大小的把握,若摇得快、走得慢,下种就会过稠,长出的麦苗跟鬃毛似的,最终可能秕成一把草;相反,若摇得慢、走得快,下种就会过稀,难免出现漏播断垄。因此,人与牲畜的协调与配合相当关键,有经验的牲畜,不用牵引,只需后面扶耧的人轻轻吆喝着,种子下得不稀不稠,开出的沟垄像划开的波浪,留下一条直线。至于播种的深浅,则要根据地块的特性和湿度来掌握,深度以沙石层为限,不然沙石跟泥土掺在一起,容易形成板结,影响出苗。

头一年播种,父亲考虑到骡子力单,就用家里养的一头毛驴搭对,由他扶耧,我在前面牵引。小骡驹初次拉耧,毛毛糙糙,狠着劲儿往前冲,跌跌撞撞两个来回下来,四条腿开始像筛糠一样打颤,汗水湿透全身,连毛尖上都滴着汗珠。父亲不得不随时叫停,歇上一会儿。等过了秋天,骡子又长高许多,更结实也更有了力气,已经能够独立拉犁,而且步伐越来越稳健,但仍需要牵引。

家里养了牲畜,就多了张嘴巴。父亲几乎把闲暇时间全用在这头骡子身上。每天天不亮,他就赶上骡子到后山的井上饮水,回来后仔细地用细草拌上麸料,等喂饱骡子,才开始套车下地。不论多苦多累,给骡子的一把草,比他自己的一口饭还重要。

种沙田是个苦力活,在石头地上奔波一天,无论是人还是牲畜,身体都到了极限,回到家里,我只想倒地睡觉,而父亲则忙着给骡子喂草、饮水,打扫圈落。过个把钟头,父亲还要跑到圈里看看,按他的说法,添草要少、要勤,这样牲畜才吃得好,又不至于糟蹋。有时夜里醒来,看见父亲还坐在灯下,从槽头那边清晰地传来骡子的咀嚼声。

父亲年轻时经常往外运粮食,长途跋涉,他对牲畜格外疼惜。父亲说,那时候出门,一个来回往往要走上几天几夜,车把式们跑了一整天的路,投宿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设法给牲畜弄草料。他们宁可自己不吃饭,也要喂饱牲畜。遇不到庄子的时候,只有把马车停在野外,让牲畜嚼点干草就又上路了。有时人在车上打瞌睡,牲畜仍在默默地赶路,它们太通人性,知道你在车上睡着了,但它们一刻也不会停下脚步,它们就跟人一样,只想着早一天到达目的地。

父亲讲过一个故事,那是冬日的一个傍晚,天下着大雪,父亲赶着大车摸黑住进路边的车马店。因为惦记着累了一天的牲畜,他掌着马灯去圈里查看。就在他返身的当儿,忽然听到 “咴咴”的叫声,父亲转过头,夜色里,一个高大的黑影立在他身后。借着微弱的光亮,父亲认出是他当年使过的一匹黑马,几年前被卖到相邻的公社,没想到此时此地,它竟然听出了父亲的声音。老伙计异地重逢,父亲激动地一把抱住马头。而那匹马也亲热地摩挲着父亲的衣袖。父亲感叹,喑哑畜生,除不会说话外,它们什么情感都有!

庄稼人一年四季不得消停,霜降过后,父亲就带上镰刀去给牲畜拾掇冬天的饲草。田野上,疯长了一个夏天的野草已经结子,被秋霜染得五颜六色,远远看,一坨一片,像绣出的彩色图案。有一种草叫骆驼蓬,霜杀的叶子呈金黄色,上面结满豆子大小的果实,从地上连根拽起,在叶子下面滚出黑油油的籽儿,是牲畜喜食的饲草。父亲把拾掇在一起的野草拢成垛儿,晾晒后再拖回去。遇到雨水稀少的年景,田野像春天脱毛的羊背,稀稀拉拉,父亲就到周边的麦场上打扫“战场”。遗落的秸秆,脱粒的草皮,被他用扫帚从石缝、柴窠里一点点抠出,再用筛子筛过后装进麻袋。整个冬天,父亲就用这种干草饲养他的骡子。

这头骡子长到八九岁的时候,莫名地患上了肺气肿病。看骡子病情越来越重,父亲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四处寻医问药,但总不见效。后来,他听说患这种病的牲畜适合在高海拔地区生存,思来想去,父亲决定为他的骡子寻找个新家,将其送到邻近的牧区,因为那里气候凉爽一些,或许能缓解骡子的病情。

那是父亲一辈子最作难的一件事。当他把那头骡子从圈里牵出的时候,眼泪再也无法控制。他端来一盆水,默默看着骡子一点点饮完,对着老伙计,心头有说不完的话。那天,父亲牵着骡子走走停停,赶了六十多里路,当晚就住在我正读高中的村子里。第二天一大早,在校门口,我看到父亲和跟在他身后的骡子。父亲神色凝重,对我没说一句话。我立在原地,目送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山垭口。两周后我回到家里,槽上拴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看样子有一岁多。父亲说,是他用那头骡子换的。

小马驹还没有足够的力气完成繁重的耕种,父亲不得不去跟别人“换工”,他帮人家干活,再借人家的牲畜种地。左邻右舍也都愿意帮他一把,而且,那时村子里已经有人买了拖拉机,尝试着用机械播种,这样,父亲就不愁借不到牲畜,总算没有耽搁农时。

如同先前操心骡子一样,父亲悉心照料着他的马儿。为使马儿长得膘肥体壮,父亲下地回来,还要牵着马到附近田埂上放青草。酷暑六月,父亲顶着毒日,在田埂上一站就是两个多小时。最忙时节,父亲白天拔麦子,夜里还要将马牵出来到河滩上縻放一会儿。所谓縻放,就是将一根长绳的一头拴在固定的木桩上,另一头拴在马笼头上,这样马儿不至于跑进麦田里。七八月份,父亲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縻马,我也常跟着去。父子俩越过几道沟坎,摸索着在沟滩上钉木桩,有时木桩刚钉下去又被父亲拔出,重新换地方。等拴好绳子,我们就随便挤在土坎下,父亲边抽烟,边说些天南海北的事儿。星星眯瞪着睡眼,夜色在大地上弥漫,就在沟滩的那边,马儿啃食着地上的青草,脖上的铃铛均匀地摇响着。

这匹马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渐渐长得高大壮硕,油亮的皮毛泛着光泽,它成为父亲最好的帮手和最亲密的伙伴。由于长时间的调教和磨合,它似乎能完全听懂父亲的语言,父亲的一个手势,一声吆喝,它都能够领会。父亲套车从不需要我们帮忙,他只需将马牵到院子中央,然后抬起车头,嘴里发出“啧啧”的命令,几米之外,马自己就会端端正正倒进辕里。父亲是伤寒腿,走路不灵便,常常跟不上拉车的马,这时,他只需在它耳边唠叨几句,那马儿就会慢下来。

后来,家里的条件有了改善,先是买了“三马子”,犁地、打场一类的农活开始由机械代替。不久又添置了四轮拖拉机,机播彻底代替了耧播,过去种地需要十多天,用机械后三天即可完成,这样,用牲畜的回数越来越少。但父亲依旧照料着他的马,照常不忘在劳动间隙割一捆鲜嫩的青草背回来。下地干活,我们都喜欢坐拖拉机,父亲仍赶着马车,养惯了牲畜的他,离开牲畜,心里就不踏实。

直到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两个买卖牲口的人,一眼看中我们家的那匹红马,死磨硬缠要买走。父亲起初不愿意,经大家再三劝说,父亲动心了。但他提出一个条件:他的马买去后只供役使,不可宰杀。买卖牲口的人发誓决不会损害马的一根毛,父亲这才同意。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七岁的侄子,听说家里要卖掉马,偷偷将马笼头藏了起来,任凭大人怎么哄劝,他只是哭。那天,父亲牵着马,亲自送出了村口……

操心了大半辈子牲畜的父亲每天劳作回来,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多说话。晚饭后,习惯了边抽烟边听槽头上马儿嚼草的他,如今,再也听不到那均匀的铃铛声。有一回,父亲放下饭碗,提起草筐径直就往牲口圈里走,才走几步又折回来,放下草筐,一副空落落的眼神。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他后悔当初把枣红马卖掉,即使它干不动活了,我也要把它养老!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眼神幽幽的。我们都开导他,家里不需要牲畜了,闲养着没有用处不说,还给你添许多累赘。父亲喃喃自语地说:它帮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现在用不着它了,也该让它歇着。

一头骡子,一匹马,贯穿了父亲的后三十年。这些年,中国农村发生了巨大变化,传统农业生产方式正在消失,那些我们亲历过的许多农耕生活的情景,已渐渐离我们远去。一个延续了几千年的农耕方式,在短短几十年间被改变了,这是写在大地上的传奇。更大的变化是,在父亲去世八年后,家乡实施生态移民整体搬迁,乡亲们彻底告别了几辈人生活的干旱土地,搬迁到百公里外的移民点,在那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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