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方六
二十四节气中最后两个节气,分别是小寒和大寒。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寒”:“寒,冻也,冻当作冷。”迄今为止出现得最早的寒字,是从一件青铜国宝文物上发现的,它就是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大克鼎。
说起这件国宝大克鼎,还是很有故事的。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阴历六月,陕西岐山扶风任家庄村民任致远在村东南的一条沟内挖出宝物——一批西周窖藏青铜器。
任家庄,处于周人发祥地周原的中心区域内,这批青铜器很可能是雨后露出来的,恰好让村民看到了。
当年地下的宝物谁发现就是谁的,全被村民悄悄挖回了家。曾在陕西任知县、与金石界吴大澂等人皆有交往的韩古琴,当时正在陕西,亲眼看到了一部分出土器物,其记述道:“岐山扶风之交,农人取土得铜器甚夥。”
这批青铜器总共有多少?一说三四十件,一说七十多件,如1935年武善树编《陕西金石志》(卷十)则称,“共得钟鼎尊彝等器七十余。”更有称一百多件,如1930年罗振玉著《贞松堂集古遗文》一书中,引时琉璃厂估人(中介)赵信臣的话称,“当时出土凡百二十余器。”
这些说法都有可能,因为这一带是“宝地”,周边不时会有宝物冒出来。数量较大的窖藏发现,如1940年,任家村西南的土壕内,又发现了一处西周窖藏,出土的青铜器据说有140余件,与光绪十四年村民任致远发现的青铜器有密切关联。
巧合的是,发现这批青铜器的是村民任致远之子任登肖,父子两人相隔半个世纪,先后发现了贵重的青铜器。而任家也从此与文物和考古结缘,任登肖的孙子任周方,198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系,后任宝鸡青铜器博物馆馆长,还参与了法门寺地宫唐朝窖藏文物的发掘。
1976年,在紧邻任家庄的庄白村也发现了一处大型西周窖藏,出土青铜器103件,铭文长达284字的国宝史墙盘,就是这批青铜器里的。
村民任致远发现的青铜器几乎全被卖了。当时,西安等地文物贩子听说后,纷纷赶到任家庄“收古”。剩下一些青铜器,后被任致远拖到西安去卖,但没卖成。这些丢弃的青铜器不知所终,好在不少已售文物有了下落。
这批青铜器非常珍贵,其中作器者为“克”的15件青铜器最有价值,含一组列鼎,从大到小计7件,称为“小克鼎”,另有一件“大克鼎”。根据铭文推测,“克”是周王身边的一位重臣,职务是“善夫”。因周时葬制“诸侯七鼎”,“克”的地位和行政级别不低,也相当于诸侯。
这批青铜器出土不久后,便有文物贩子将所得部分器物带到京城出售。其中“大克鼎”,先为山东人柯劭忞买下,后被咸丰二年(1852年)进士(探花)、官至光绪工部尚书的潘祖荫得到。潘祖荫得鼎时间,当在光绪十五年(1889年)的正月。
此事当时在京城金石界影响很大,时人陈寅生光绪十七年(1891年)七月跋大克鼎拓本,称:“潘文勤公博求钟鼎古器,收藏甚富。戊子岁获得周克鼎一器,由关中运以至京。形质丰伟,殊为大观。”
潘祖荫得此鼎,自然也十分高兴。据《潘祖荫年谱稿》记述,光绪十五年(1889年)正月二十,潘祖荫招呼了一大批朋友到家中饮酒,请大家一起赏宝,释读铭文。
潘祖荫请来的都是京城金石名流,收藏达人,大家都为这件绝世珍器惊叹。这件青铜器通高93.1厘米,口径75.6厘米,腹径74.9厘米,腹深43厘米,重201.5公斤。鼎口有大型双立耳,口沿微敛,方唇宽沿,腹略鼓而垂,称敛口侈腹。鼎足着地点比上端略宽大,重心略向外偏。鼎颈部饰有三组对称的变形饕餮纹,相接处有突出的棱脊;腹部饰一条两方连续的波曲纹,环绕全器一周。鼎足上部则饰以饕餮形象。鼎耳饰有相对的龙纹。最难得的,是腹内壁铸有铭文2段,28行,290字。令大克鼎身份大增的,正是这铭文。
铭文之漂亮之珍贵:一是在于字体。铭文前段14行有阳线格栏,后段格栏制范时除去,字大小统一却不失灵活,笔势圆润有劲力,精美端雅。二在于内容。内容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主要是“克”颂赞祖父师毕父,后半部分讲述周天子重申对“克”职务的任命,并赏赐礼服、土地和奴隶,铭文所记是研究西周土地制度和官制的重要资料。在290个字中,发现了迄今最早的“寒”字。
在二十四节气中,有两个节气以“寒”为名,即最后两个的小寒和大寒。“寒”,给人最大的感受是“冷”,两字合起来就是冬天和冬季的全部——“寒冷”。那么,古人为什么不及“小冷”“大冷”作节,而用“大寒”“小寒”?全在“寒”这个字本身,太形象了,比“冷”字更能表达天寒地冻的概念和程度。
“寒”,应该是人类最早感受到的气候特征之一,但在中国最古老成熟文字甲骨卜辞里,至今都没有发现这个字。大克鼎铭文中有“易女田于寒山”,里面的“寒”字,就是中国最古的“寒”字。
“寒”,这个字在西周时已不是冷僻字,在时间稍晚的西周青铜器“寒姒鼎”的铭文中,也有一“寒”字。
青铜器上的铭字通称“金文”,金文中的“寒”字虽然不是出现在表示天气寒冷的语句中,但字的造型把冬天“冷”的程度表达得淋漓尽致。大克鼎铭文中的“寒”字是会意字,上面是代表屋子的“宀”;下有表示干草的“茻”,和象征水结成冰的“仌”;中间则是一个光着脚的“人”。
这意思相当明了——气温低得连屋里都结冰了,一人抱来干草打地铺,并覆盖到身上,以此取暖御寒,这样的天气才是“寒”。
再说大克鼎本身。潘祖荫在得鼎后的第二年病逝。随后,潘祖荫的弟弟潘祖年将鼎与潘祖荫生前收藏的其他藏品,一起运回了苏州老家。
大克鼎从此成了潘家的传家宝。大克鼎在已出土青铜器属于重器之一,价值连城,是宝物中的宝物,潘家藏宝的事情不胫而走。不少贪宝的人都想得到大克鼎。
民国初年,曾有美国人欲花重金购走大克鼎,但潘家不为所动。民国时苏州官府也欲占有大克鼎,新大楼落成时动员潘家珍藏的大克鼎参加“展览会”,潘家看出动机不纯,婉言拒绝。
得鼎最心切的是日本人。1937年,苏州沦陷,潘家知道局势动荡。在潘祖荫父子去世后,潘家由孙媳潘达于支撑门户,为了守护家藏,潘达于让人赶紧做了一个大箱子,悄悄将大克鼎密埋后屋。果然,不久日本人前来寻鼎,如果不是提前埋藏,可能就被日本人抢走了。1944年,潘家将鼎再次转藏。
为什么要转藏?因为埋鼎的地方塌陷下去,木箱烂了。潘家重新请木匠来,做了一个圆木架,将鼎吊弄出来,藏在杂物间。
为迷惑人,屋内放的是破衣杂物,再将旧家具也堆在屋内,然后把房间锁死。外人看起来很破败的,无人会想到潘家把那么值钱的宝物放在此屋内。
1951年7月,从苏州移居上海的潘达于将大克鼎,还有大盂鼎捐献国家,现藏上海博物馆,成为镇馆之宝。2002年1月18日,大克鼎被列入《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