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18年03月22日
第11版:百花

黑黑的黑山

    悬臂长城 天山游侠供图

    黑山岩画(局部)

    黑山岩画(局部)

    许实

    在黑山里,白天十分辽远,宽阔得有些空荡,阳光柔和得让岩石酥软,人慵懒,草木舒展,飞禽和走兽呢,都在岩石里过自己的生活,日子静悄悄的。我在峡谷里浪荡,伸出痉挛的手想捏碎岩石,也为兽们的放荡血脉偾张、面红耳赤;也想像只飞禽或走兽住进岩石里,不然我会孤独,为虚幻的日子哀伤。

    黑山,在嘉峪关西北,像座岛屿漂浮在茫茫戈壁上,大戈壁在无限延展,干燥得像海洋一样荒芜。其实,大戈壁也湿润过也喧哗过,草木和牛羊多得让人愉快,像被长腿蚊子叮咬后的刺激。大戈壁的春天在地下,它把泥土和草根领进自己的梦境,并与它们共眠,直到夏季来临,草木像抽水泵吸足地下水分开始泛绿,深邃的绿遍布大戈壁,是七月里的事。可是大戈壁曾经是草原、森林,是亚热带,是雨水时时落下的地方,水多得让人无法想象,也无处流淌,只好又回到天上,这是百万年前的事,古老的事。多么想念那些常绿乔木啊,现在它们生长在南方,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西部有个河西走廊,和走廊里的大戈壁。当然古老的事也长满新绿,一簇簇、一片片新绿的草闪着光芒,挥动着千万条手臂,千万面旗帜和千万种声音宣告,大戈壁迎来了它的时代。虽然,祁连山、马鬃山、黑山在不断长高,气候不断变得干凉,高大的乔木变成了低矮的灌木、骆驼草、芨芨草、蓬蒿和麻黄,但是灼热、金光闪闪的新绿还是向草根、草尖集合,大戈壁就沐浴在夏季的繁盛里,太阳的海潮里。黑山就陷进苍茫的草木和遥远的迷雾里。

    而在冬日,大戈壁的冬日,黑山的冬日,河西走廊的冬日,一切都陷入沉寂,太阳不再炽烈,鸟雀少了许多的叽叽喳喳,荨麻不再让皮肤长满粉刺疙瘩,草木们收起柔软的枝条,进入甜蜜、静谧的根部,黑山上的草木在气候变得干凉、黑山长高时就撤入了峡谷,撤入峡谷的还有羊群和我。溪流一样的羊群像月光在黑山的四道股形沟、红柳沟、蘑子沟、焦蒿沟晃荡,清澈的岩石记下了它们的模样,我,风一样摇动草叶的旗帜,唤醒沉睡的草木。野玫瑰应该一直醒着,一溜一溜长在谷底、崖边,披挂一身的红果果全在锋利的刺里,让人望而却步,让羊肥厚的舌头灼痛,却让黑山有了颜色,有了念想。麻黄是纷乱的,像流浪者的长发,又一丛一丛紧密团结在一起,沿着岩石裂缝攀援而上,一直长到1800米高的山巅,站在山巅看峡谷里形形色色的草。阳光下,密密层层裹着白纱的芨芨草闪闪烁烁,毛茸茸的花序泛着光芒,冷风里摆动着细腰,枯焦着一张黄脸的蒿草,无奈地站在旁边。还有低矮的红柳,也是一身疲惫,让人缺乏想象和灵感。如果是盛夏,峡谷里一定有浓浓的花香味,甜蜜的空气,有让人放纵奔放的激情。那么,如果是很久很久以前呢?

    当然,黑山记得自己的辉煌灿烂、多姿多彩和壮丽,记得雪松、云衫、木樨、栗树、锦葵们,记得那些无花无果、像羽毛一样黏在身上的蕨类植物,记得大角鹿、蟒蛇、野牛、犀牛,这些让人深怀喜悦的物啊,都在黑山的岩石里,都被黑山装在心里了。装在心里的还有骆驼、山羊、牦牛、豹子、老虎、雁、鱼、蛇、石鸡和狩猎的人、舞蹈的人们。我就是来看这些潮湿的、野性的、腾腾冒着原始气息的图景,这些古老的、静止不动地向我们一波一波喷射旺盛生命、内心喜悦的流火的图画,我们叫黑山岩画。

    画都是凿刻在黑黑的岩石上,明亮的阳光里,就从四处涌现出来。是春天,一群山羊穿过四道股形沟,娇滴滴的声音让根部枯萎、暗黑的草木惊醒,并瞬间蜿蜒、延伸到草尖;两只山羊疾速逃离到羊群中间,消失了;三五成群的沙鸡摇着肥肥的屁股从草丛里出来,它们不会飞,土黄色的花翅膀是装饰,即使飞起来也是低低的,跟家鸡差不多,而且还发出难听的叫声,沙鸡们不管这些,依然昂首挺胸,神态庄严地过自己的日子;草地上正在分娩的野牛,拖着硕大的身体打转转,是不是很疼呢,很想给它打一针止痛剂。此时,我想起斯文·赫定游历青藏高原时,在路上碰到的那只野牦牛,20岁,身长3.2米,牛角长0.8米,又密又黑的毛穗长0.6米,在第11颗子弹打进身体时,才轰然倒下。从生到死都是让人心疼的啊。鱼不知疲倦地游啊游,几千年了,是否抵达自己的内心?几千年了,晾晒在黑黑的岩石上,多么巨大的孤独啊,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旅程吗?我不敢抚摸它的身体,光滑的鳞片,潮湿的黏液是否裂成了绚烂的碎片……想呀,一条在透明的空气里游动的鱼,一条在冰冷的岩石里游动的鱼,一定有自己诡谲的密码,像绿草一样长在黑山某处,也应该是远古的羌人、月氏人、乌孙人留下的吧。

    大雁飞来,擦过天空产生的火花,似璀璨的星星遍布黑山,让黑山躁动、热情,让黑山里的人和物在季节里狂舞。是一群年轻人,着盛装,笑哈哈,呼啦啦从各条峡谷里走来,涌向四道股形沟的小广场上排练舞蹈。歌声响起来了,身子扭起来了,他们心里的喜悦,茂盛的心思,燃烧的情绪全在肢体上,他们对节日的欢庆和热切多像陶醉在夏季里的花朵,我好像也在他们的旋律之中。彼此相遇,彼此重新发现,完成激荡心灵的对话。躺在岩石上晒太阳的那个人,是我吗,懒散、无所事事,每天跟在羊屁股后面,看天空、白云、大雁,晒太阳、沐浴春风、跟着青草行走,一年,一生,最后死在青草里却活在岩石里。我也和人们一起狩猎,受伤的野牛太凶猛,追着人跑,也有疾速停下的,用尖锐的牛角挑起地上的沙子,尾巴狠狠地抽打着空气,血红色的眼睛疯狂地翻转。我多想给那个拉弓射箭的人一把猎枪,也想让野牛在原本属于它们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生活。此情此景,让参与围猎的我胆颤,让观看围猎的我内心紧张。如此激烈的场面,黑山一定知道,四道股形沟知道,看过它的人知道,远古的羌人、月氏人、乌孙人知道。

    峡谷里寒风掠过头顶,似有歌声、踢踏声、喊杀声,牛的哞叫声,沙鸡的呱呱声,虎啸声、雁鸣声响在耳畔。这些像一根根燃烧的火线引爆我难以抑制的美好情感,这些像一条条峡谷,让我撤入历史深处,完成一场叶落归根的旅程。这些让深重的黑山一直沉浸在喧哗之中,这些像注入静脉的兴奋剂,让沉寂无言的我喋喋不休,日夜狂奔在它们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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