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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薯,又名番薯、红薯、白薯、甜薯、地瓜、红苕、番芋、朱薯、枕薯、番葛等,我的故乡习取红薯的叫法。它缘何能一度大行其道,无出其产量之高的因由,在粮食不丰裕的岁月,它的活人养人之功不可尽言矣。
生吃红薯,是极简便的。从土中刨出,洗一洗,用刀子削皮,或用指甲慢慢去皮,张口咬之,脆生生,水分多,解饿兼解渴。
在红薯田里,孩童喜扯红薯秧玩耍。秧子即藤蔓,贴着地面生长,一扯能扯老长,算是一种游戏。事实上,农人种红薯,若想让红薯长得好,翻秧子是必须的环节,一个成长季节,须几次翻动才成,这是比较累的活计,与儿童的玩耍心态大异。
《救荒本草》记“地瓜儿苗”:“茎方、四楞;叶似薄荷叶微长大,又似泽兰叶抪茎而生;根名地瓜,形类甘露儿,更长。味甘。”吃法为“掘根,洗净,炸熟,油盐调食;生腌食亦可”。《救荒本草》所说乃野生红薯秧,而事实上人工种植的也是同理,自茎至叶,无一不可以吃。
幼时吃粥,有一种红薯粥。红薯洗净去皮,切成小块,扔到锅里和大米同熬,慢慢地,米开花,原本生脆的红薯也向软糯一面变化,直至关火起锅。北方是极少喝甜粥的,红薯粥算是一个例外——在熬煮的过程中,许多红薯小块将自身的糖分弥散开去,使得整锅粥都变甜了。当然,这种甜不同于银耳莲子粥的齁甜,也非八宝粥中稠兮兮的爽甜,而是那类充饥主粮渗出的淳朴的甜味,毫不张扬,且有些土气,未必怎样好吃,却实实在在,或许是缺糖岁月的某种补偿吧。
李化楠《醒园录》中,有晒红薯法,曰:“拣好大条者,去皮干净,安放层笼内蒸熟,用米筛磨细去根,晒去水气,作条子或印成糕饼晒干,装入新瓷器内,不时作点心甚佳。”红薯干的好处是耐放,口感亦好,筋道,有回甘。还有一种炸制的法子,北京名曰茶果,翁偶虹的《货声》里说:“茶果实质是炸白薯片,浸拌蜂蜜,酒蘸青丝红丝。东、南城货声为‘吃得香、嚼得脆来——茶果’,西、北城则直喝‘真好吃’。”
红薯行销最普泛的,自然是烤制的。如何制作,尽人皆知,是不必细说的。唯记新近的一次吃烤红薯,初春时节,日光和煦,但冬的残留仍在,空气中的温暖与凛冽交织。午后出了一栋古旧的建筑,门口有烘炉,上置许多只红薯,买了一块,手里捧着,暖融融,掰开,一缕白色的气腾起,飘散开去,而此物特有的香味也透出,呼入脾胃,嗅这种气息,或比真去吃它还要中受些。
陈师曾的《北京风俗图》,有一幅“卖烤白薯”,为街头寒风中,一妇人坐条凳,两小童边上玩耍,旁有大铁皮桶,上置一圈红薯。画左侧有署名青羊者之《相见欢·烤番薯》:“红泥宿火犹温,佐壶餐。芋栗堆边番薯,未全贫。贫邪病,当垆事,不堪论。稚子孺人相守,耐朝昏。”
《燕京岁时记》谈秋冬食物时亦云:“白薯贫富皆嗜,不假扶持,用火煨熟,自然甘美,较之山药、芋头尤足济世,可方为朴实有用之材。”
红薯于今,是点缀,而但凡有些经年记忆的人,都还记得先前它的历史积淀。清朝吴其濬记它,“饥年人掘取作饽”,“湖南洞庭湖壖尤盛,流民掘其遗种,冬无饥馑”,仅是寒光一闪而已。有这样的惨痛在,若能长久地以之为点缀,其实倒是一个好的事情。
(摘自《北京日报》2018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