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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泰山

人到中年,总难免有些过不去的事儿,在你心上一刃一刃地剜。比如父亲的去世,就算一刃,老泰山的突然离世,也算一刃。

2023年12月8日正午,我尚在午睡,大妻哥打来电话约我去乡下。彼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遂稀里糊涂地答应着。末了,我问了他一句,啥事?他才言明了事情。

原来老泰山去世了!

一霎时,空气好像凝滞了,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上上周,爱人还带着孩子去看望他老人家了,谁能想到,那竟然是爱人和老泰山相见的最后一面。

一路上,我和大妻哥、四妻哥的话题就没绕过老泰山。车过小堡钢磨门口,一大帮闲下来的庄间人,团在一起正打牌哩。他们都是老泰山的生前牌友、好友。那么多人,独不见他老人家的身影,一股止不住的伤悲瞬间涌上心头。

若在平常,他老人家肯定也团在那里,或自己参与打牌,或看着别人打牌。可从今天开始,钢磨门口,这个小堡庄间人茶余饭后最爱光顾的地方,从此缺了一位热闹人。

我们进得门去,抬头就看见简易的灵堂,真正围灵的人还没有到。那张老泰山请人打的供桌,最后竟把他自己供到了桌上。以前屋子里弥漫的关怀语气没了,四下里交织的疼爱眼神也不在了。

丈母娘头白得跟面碗一样,一跛一踏,一踏一跛,从大门里出来,手里紧紧攥着她最小外孙的手。外孙的个头已然超过她一大截。大哥、四哥和我,三个人双膝跪地,悲伤不起,泪水四溢。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

晚间,大泰山拄着拐杖,来屋里转了一圈。我不敢妄自猜度,但从他的眼神和脚步看,他有许多止不住的叹息,在心里深深掩藏。老人家待不住啊,心急啊,这个世上,能与他彻夜长谈的最后一个兄弟,也走了。

老人最害怕摔跤,挨绊,大泰山的脚底下不稳已经有些时日了。我送老人家出门时,天黑得刚好能掩住身子。也只有这无尽的黑夜,能装下那许多无尽的悲伤。院埂边,老泰山生前栽种的老榆树,在灯光的照射下,头白得也像面碗,连吭气的风也没有一丝,有的只是静静地屹立,也像没回过神的样子。

祖籍甘肃天水一带,生于1947年1月,兄弟姊妹共七个,兄弟三个,姊妹四个,老大嫁到庄间邢家为媳;老二嫁到十百户党家为媳,不幸英年早逝;老三大泰山,打了一辈子算盘;老四就是老泰山,上了一辈子电杆;老五三泰山,教了一辈子书;老六嫁到庄间高家为媳,老七嫁到树儿王刘家为媳。

据大妻哥讲,从前,小堡万家也是大户人家,还雇着一个长工。每遇闲月,爷爷和他的一个亲堂兄长,时不时就相约去赌博。几天后,赌光输尽的兄弟俩,灰溜溜地回了家。不几日,总有赢家吆着牲口到家里驮粮食,奶奶有的只是跪在地上一哭了事。掌柜的是爷爷啊!那会儿的掌柜的,享有绝对的领导权。家里的大小事儿,他能一屁股压定。

就这样,到新中国成立时,家里的光阴和家产刚好输光散尽。万家也因此被定性为贫下中农,这种因祸得福的人生境遇,也让一家老少避免了人生的许多窘迫。爷爷生性良善,待人和善,与人宽便。他的善,有联为证:上联:贤德贤贤贤有记,下联:德存德德德有恩。横批:德贤长存。

下午,亲邻和孝眷一起去迎纸火,大把的阳光从天空洒下来,散散的,暖暖的。也是,由于腿疼,老泰山生前就爱一坨热炕。老天爷这是要心疼他又一回。村口的老榆树,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大地。大泰山拄一根拐杖,一跛一踏地站在大门口,内心波涛汹涌地看着自己兄弟去世后的世事。阳光也留下了他孤独而略显单薄的身影,老榆树一般,那么苍老,那么凄惶。

老泰山的影子连同他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复存在了。

塬上素来风大,风很快把老泰山去世的消息传遍了四处。

亲人来了,亲戚来了,围灵的来了,做饭的来了。然后是鼓乐,最后才是吊唁的人群,一拨接着一拨。拉板胡的老徐,腾身的时间都少。老泰山的生前好友,侄男子女,左邻右舍,都来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还有他后代的身边人,那一张张面孔,那一段段哀乐,见证了老泰山一生。

灶盘支起来了,饭桌撑起来了,帐篷搭起来了,碗碟摆起来了,流水席一桌接着一桌,饭菜有稠的有稀的,像他老人家生前那些稠稀相间的岁月;有凉的有热的,像他老人家睡过的有凉有热的土炕;有用盆盛的,那是一个父亲满当当的疼爱;有用碟装的,那是一个男人最壮实的担当。烟囱、灶台,还有那些锅啊碗啊瓢啊盆啊的,一律齐头朝天,用自己的色彩和味道招待送老泰山最后一程的亲友。

焚香化马,奠茶奠酒,叩首作揖,缭绕的是香烟,飘散的是纸灰,表达的是敬畏。每个人都有其内心的不舍与疼痛。孝眷跪得最多,他们心中积攒的难过与伤悲,或嚎啕,或低啜,全都倾注到绵绵无绝的眼泪里,低到尘埃里。那滴滴点点的眼泪,饱含着人生诸多的思念,牵挂和扯心。天塌了,树倒了,天地同悲啊。

作为“准”女婿,我第一次见老人家时,他就已经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那会儿他骑一辆弯梁摩托车,在离家不远的那个泵房上班。彼时,他已经是快要退休的年纪,“突突突”的摩托声停下又响起,我知道那是他回来后又出去了。

那会儿,自己的工作地离老泰山家也就几里地。夏天,每逢周末,自己总会跟着媳妇去她家里蹭饭。老姨娘老早就做好了扁豆面等我们。颜色红、味道鲜的扁豆面,就在那柴火锅里温着,老姨娘的疼爱之心也温着。饥肠辘辘的自己,总要拿陶瓷碗连着端上两三碗。饭后,我和媳妇总要跟着老人去忙一点地里的活计。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两位老人是不同意我干家务的,甚至连挑一担水都不行,他们害怕亲邻们说话。我曾从心底间纳闷过,咋的?这是我这个女婿还没有转正的意思?

每到冬天,知道我们要来,老泰山就老早地生着了上房的炉火。晚间,一家人围炉而坐,红彤彤的火苗,舔舐着炉壁,一家人其乐融融。老泰山爱打牌,尤其喜好掀牛九。每逢闲月的周末,二姐夫、三哥、国安会被约来,我们几个常常掀得话头一浪高过一浪。炉火高兴,牛九也高兴,老人家也高兴,我们也就高兴。

有一年冬月,媳妇和老姨娘跟着邻居去磨年磨。独留下我和老泰山在家,中午,我露了手西红柿鸡蛋揪面片,老泰山吃得可香了。一时间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那忍俊不禁的微笑里,藏匿的是一个长辈对孩子的满心疼爱。

送老泰山下葬的那天清晨,天气格外冷。长长的队伍,沿着长长的路,一直出了门,那条路,一头通向老人家人生的归宿地,一头通向老人家生前的大舞台。那舞台上,有他的青春年少,有他奋斗的汗水,还有他角角落落的心事,浓浓郁郁的牵挂。一路上,凡是路过之处的人家,家家门前都燃起了火堆,我知道,那也是地方民俗文化里的一种讲究。

人生啊,大抵就这样,一辈儿养一辈儿,一辈儿送一辈儿,那辈与辈之间的部分,大概就叫血脉和精神的传承与永续。至于泥啊,土啊,生下来就在泥土上奔跑,临走了还是少不了泥土收留。这世界上,没有比泥土更干净的了。

送走了所有的亲邻,还完邻亲们的所有家具,大表兄耀旭和我们大家将屋里的陈设归还原样,我躺在上房炕上,想补补觉,实在扛不住了。醒来时,妻哥们和尕妻弟尚在清理账目,他们啥时候进来的,我竟全然不知。

晚间,大姑被请来了,大泰山、大姨娘也被请来了。老泰山走了,屋子里空荡荡的。老人家的兄弟姊妹更加让人可亲,他们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里都留有他老人家的影子。请他们到来一起在老泰山的灵前,吃顿便饭。我相信,老泰山倘若在天有灵,以他的客气和待人,肯定是万般欢喜的。

一顶蓝色的扇子帽,帽檐下,一张刚毅而略显瘦削的脸庞,上面布满了岁月雕琢的痕迹,斑点,坑屲呈不规则分布状,两眼深邃而明亮,双眉又密又长。一双弯曲变形了的双腿,总是迈开不太连便的步子朝着幽深的巷子出进,那个一直比较严肃,连笑起来都要用一抹嘴来遮掩不好意思的老头,就是我的老泰山万富忠。

老泰山千古。

老泰山

□ 马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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