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龙贤

在我的记忆深处，那条两岸山坡遍植杏树的河，日夜不歇地哗哗流淌。透过清晨稀薄的微光，隔着山梁远远望去，蜿蜒河道里，一条银色织锦迎风舞动着，浸湿了我童年的时光。

孩童时的我，从未关心一条河的名字，尽管它已然和无数座绵延千里的梁峁组合，成为我对家乡最深处的印记。逢上明媚的天气，大人因忙于农事暂时放松了管束，我和哥哥姐姐巧妙避开家人的视线，偷偷溜去邻庄呼朋引伴，一大群孩子像泄闸的洪水，从陡峭的山路肆意逃逸，待到快要抵达平缓的河滩，早已上气不接下气，涨红的小脸汗珠涟涟，整个身子一个扎猛扑进茂密的草滩，两条腿却留在岸边不听使唤，一股潮湿的泥土的芬芳瞬间沁入鼻孔。好一个安乐窝，河边草滩曾无数次承接我身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欢愉。

比起干燥的山野，河边春天来得早一些。水草从泥泞中早早探头，在水底结成丰富的网状，纤细的根部凭借一股子倔强，支撑着簇簇嫩芽冒出水面来，微风吹过，针状结构巧妙地分割，将沉寂、宁静的水面划分出匀称的几何波段。在紧邻崖边的一处僻静的山坳里，濡湿的泥土围拢着一汪青绿色山泉，汇聚大河灵气于一身，甘醇的山泉水是当地人最重要的饮水来源。迈过河边浅草滩，靠近岸边的湿地，一种形似碗莲的椭圆形叶片，夹杂在苇草丛中铺展开，总被孩子们采来收集露水，清凉透明的水珠蹦跳入喉，简直胜过琼浆玉液的滋味。

那时的伙伴们整日厮守一处，以猫咪的耐心隐伏在河边，那份焕发着新奇与无限快意的体验，是极具诱惑力的饵料，深刻地攫住了我们年少无知的心。直到多年后离家求学，才渐悟故乡植根于内心深处的那份呼唤，它是脚下的每一株草木，入眼的每一道河川，是屏息凝神间的空气，流经梁峁根部的那条河。是它将西北的苍茫辽阔与南方的丰沛润泽完美结合，为我单薄贫弱的生命持续注入活力。在河边欢腾喧嚷的情景里，树上的麻雀也仿佛受了憨气的感染，聚在一棵茂盛的树头凑热闹，叽喳声不绝于耳。

嬉闹游戏的过程里，小伙伴们总会无意间分成两拨。男孩拿着玻璃瓶屈身在河边捉蝌蚪、逮青蛙，捕获数量居多的一方会大肆炫耀。女孩最热衷在河滩捡石头，偶尔也会脱去鞋袜到水边冒险，每摸到一块光滑的鹅卵石，温润的触感在心头漾起喜悦的波澜，黏稠的藻类附着在石缝间，随着每一块石头被连根拔起，浮游生物在水流中倏忽滑落。身手敏捷的玩伴也常常因此从指缝中打捞起意外的惊喜。有一回，我竟摸到了黑黝黝的螺蛳，这不曾见过的“新物种”在孩子群里引起一阵骚乱，他们黑漆漆的眼睛齐刷刷地扫过来，那种涌动着的渴望和好奇，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此后，这条河成了孩子们闲暇时心照不宣的一处秘密场所，我们沿着河滩一路向下游探索，怀着挖掘宝藏的期冀穿梭在那些流连忘返的晨昏。有时，这游戏的节奏也会被莫名地阻挠而打乱，在我们玩兴正高的时候，一道洪钟惊雷般的声音猛然在山涧回荡。“哎，谁家的娃娃，别再闹了，快些出来……”原来是碰到村里取水的大人了。孩子们被赶鸭子似的从水里一个个被撵上岸，踩着不情愿的两脚泥，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间的河流一天天流淌，我们连同内心深处的各种杂乱与烦躁，被平淡无奇的日子一同驱赶着向前，一条河成为陌生而遥远的风景。好似村里人，常年在河里取水，生存兴亡仰赖着那条河，却从无闲暇观察河的源流和去向。在偌大的山川衬托下，这条流经千沟万壑的河流像一条俯身山谷的节肢动物，每一个关节细微处都酝酿和生长成独特的外形，又自成浑然一体，在大河流动的血脉里，将两岸风物演绎得气势恢宏、形态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