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 锋

腊月到正月，离年越近，风越紧，雪越飘。千里戈壁，白茫茫一片。玻璃上，露结琼花，灵巧工致。庄户人家的院子里，小鸟又来啄食，收拾归置得再干净，散落的谷粒总有，它每次都不白来。

万物枯涩之时，雪中，雪后，最是好风景。

鼓声隐隐传来，密集而深沉。是练习的鼓声，为迎接年，欢庆年。这样的声音，城里有，乡里有，村里也有。鼓手多为农民，也有城镇居民。青壮年居多，也有上了岁数的人，年龄不是坎儿，只要举得起鼓，甩得动鼓，击得了鼓。有老鼓手，有新鼓手，新鼓手亦步亦趋，向老鼓手学习，一起演习古老的乐器。

年来时，陇原大地，由东而西，“嘭，嘭，咚咚”。鼓声连缀。沉寂的古道生动起来，黄河的水激荡起来，心里的歌儿欢唱起来，和着几十面、几百面鼓的声，演绎黄土地的厚重与粗犷。

击的是太平鼓。太平鼓为“中华五鼓”之一，有“天下第一鼓”之美誉，承载“古代军屯遗俗”的文化记忆。2006年，兰州太平鼓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西北汉子不怕风雪。在人们翘首以盼中，百名鼓手身着红边黄衣，高举红漆彩鼓，列阵待发。“压鼓杆”挥动，领头鼓击发——号令既出，鼓手宽肩挂鼓，左手紧扣鼓环，右手麻条击鼓，人舞鼓，鼓带人，风鼓舞，忽天忽地，忽跃忽骑，忽闪忽展，忽挪腾跌宕，忽鹞子翻身。声如滚滚春雷，奔腾万马。不震耳，震心，心旌神驰。声移影动，鼓动人随。鼓声渐远人不散。来不及近前的人，从阳台、窗口，农村的孩子，甚至爬上树，伸长脖子看，支棱耳朵听。方圆十里，皆闻鼓声。连麻雀也不甘落后，从这个枝头噗噜噜飞到那个枝头，小眼珠子骨碌碌转，瞧个不停。

陇原的年，被红红的剪纸映衬着。庆阳市镇原县农村妇女，从箱底抽屉里取出趁手的剪刀，上油，擦亮。偏头看窗，听雪，构思要剪的图案。

卯兔迎春。“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哼着儿歌，心里绘图布局。一手捏红纸，一手上下穿梭。脑袋鼓一点，眼睛瞪一点，身子弓一点，尾巴弯一点。不一会儿，好了。两手轻轻一提，红纸屑像雪花一样散落。贴上玻璃窗，掩住霜花，小兔子活了，红红的身，笑笑的脸，好奇地看着窗外白茫茫的山梁，白茫茫的天空。

庆阳剪纸，产生于两晋，盛行于唐，代代传承。2008年，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庆阳人平素喜事上必用，春节时，更家家户户要贴剪纸窗花。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鸟鱼虫、故事传说，或剪，或刻，或凿，或三者并用。一张薄薄红纸，一双纤细巧手，在约定俗成的符号化纹样思维中，阳剪、阴剪、阴阳剪、对称剪，图案或古拙质朴，或粗犷奔放，或简单明快，或线条洗练，图必有意，意必吉祥。摸索实践中，民间艺人还推陈出新，创造出梅花纹、云勾纹、锯齿纹、田禾纹、月牙纹、水纹、花纹等剪法，用于窗花、门花、炕围花、顶棚花……黄土高原深厚的历史文化得以浮现，千姿百态的民俗民风得以展示，新时代生活的情趣与诗意得以传递。而那些早已不住人的窑洞、茅舍，褪色的剪纸花一直牢牢地贴在门窗上，仿佛在感怀逝去的悠悠岁月。

年来的时候，乡下，红彤彤一片。人们要“跨火堆”。来到户外开阔地带，拢起一堆又一堆麦秸秆，点燃它们，一时间火光明亮。男人一个箭步，女人一道弧线，跨过去，喝彩声起。小孩子也勇敢地一跃，再一个接一个，跳来跳去，发出“喔”“哇”快乐的喊叫。调皮捣蛋的还往火堆里扔“小鞭”——“啪”，火星子乱溅，有点恶作剧的意味，只是，被年包容了。要“送火把”。各家扎一个草把，放在大门口。从屋里引火，点着草把。送出门，送得越远越好。要“烧石头”。把碗口大小的石头洗净，放在灶火内烧，烧得红红的亮亮的。取出，置于盆中，浇上半碗黑醋，石头立时发出“咝咝”声响，醋酸弥漫。再端着盆儿，沿各房间四角转个圈儿。出门，往门槛上淋点醋，关门，“圈醋”。再看，房檐上挂红，犁头上粘红，驴槽上贴红……能红的都红。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陇原东西蜿蜒1600多公里，人们走向年，走进年，都想年年如意，如意年年。

年饭，传统美食“批量”归来。主妇烧了馍馍，捞了油果，蒸了枣卷。酒泉那儿，人们还烧烤一座座枣山——均匀的S形“盘长花”，堆成“金字塔”状山峰，每个S形圆圈上镶一颗临泽红枣，像一座红红的珍珠塔。“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的窝窝子顶上天”。河西走廊的麦子河西走廊的面，朴素筋道。饺子，韭黄肉馅儿，兰州榆中、七里河、西固韭黄，百余年种植历史，根根健劲，娇艳金黄，别的地方吃不到。臊子面——肉，黄花，木耳，蛋花，豆腐，蒜苗，土豆，胡萝卜，百味杂陈，汤香，面长。拉条子，粗细均匀，越长越好，细水长流。窝窝子，状如猫耳朵，“福窝儿”，个个玲珑剔透，不忍下口。还有金昌七彩饺子、白银水川长面、靖远东湾驴肉、天水扣碗子、陇南九碗三行子、武威爆炒羊羔肉。陇上行，丝路无处不飘香。

过年，又过年。年年过年。陇原的年，连天灯火，古道月照，满地琼瑶。黄河两岸，风搅长空，素雪飞花，爆竹声、璀璨的烟花，于人们的盈盈笑语中此起彼伏。隐隐，绵亘的驼铃又传来；又依稀望见，那春风曾不度的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