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明霞

在陇东，玉米是地里的王。

立春一过，温润的风就从东南方向漂洋过海、翻山越岭向西一路疾行，爬过秦岭后，已是汗流成雨，气喘成雷。沉睡已久的万物生灵，一起打着哈欠，齐声问道：“谁呀，这么吵？”南归的燕子叽叽“是春风的窸窸声呀！”早起的麻雀喳喳：“是春雨的窣窣声呀！”天地间顿时欢腾起来，热闹起来。在这样的季节里，万事万物包括心灵在内，无不感动和激奋着。惊蛰一来，大地复苏，草木新绿，农人们也应声而动，纷纷走进田间地头，看气候，看今年庄稼的安排。谷雨一下，便是播种移苗、埯瓜点豆的最好时节了。

玉米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被点播下去的。经过包衣处理的种子躺在被耙得松软平整、底料充足的覆膜土垄里，带着生命的倔强和不屈，一边生根一边发芽。这边向上，那边向下，凭着小小的韧性和小小的幻想，对天地无惧，对风雨无畏，冲破黑暗的束缚，在春风里长成生命最初的模样。玉米苗长得很卖力，见雨见光长，闻着花香长，听着布谷鸟叫也长，但它们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长不过草。灰灰菜、蒿子草、碱蓬子从来不讲道理，它们抢雨水、抢阳光、抢肥料，还抢预留给玉米的生存空间。何况，还有玉米黏虫、箭杆虫、蝗虫等陆续登场，它们成群结队，爬满枝叶。因此，农人们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除草、追肥、打药，就这样几个回合，便能听到玉米拔节的声音了。它们开一片叶子，又开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搭在另一片叶子上，把一块田地遮得密不透风，像一群小孩子一样叽叽喳喳。雄花在玉米茎的顶端刚嘟噜嘟噜地冒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弯下腰在玉米茎间寻找雌花，几天后，雌花才千呼万唤始出来！风拉着长长的红线，在雌雄花间来回奔波，蜜蜂也跳着脚来赶场。

玉米孕育出棒来，毛茸茸的胡须缠住了麦香、荷香、果香，绕住了蝉鸣、蛙鸣、鸟鸣，裹住了风声、雨声、雷声，变着法地哄它们讲述一个个晨昏暮晓的故事。小小的玉米粒，像婴儿刚出生的乳牙，一圈圈、一列列整齐紧密地咬着玉米芯，喝够了水肥，听够了故事，铆足劲头，一阵猛长，鼓鼓囊囊地挤满了枝杈。大个子的玉米棒子，足足接近半尺，绿色的肚皮鼓鼓的，小个子的也不甘示弱，抓住枝杆，使劲朝上引体伸展，努力长成伟岸的模样。一天又一天，玉米茎秆上的包穗日渐充实，走向成熟的神态沉稳自若，当中还透出融融的暖意。

季节转过一个春，转过一个夏，来到了秋天，玉米熟了！

丰满的玉米棒子摇曳在田野间，像金色的海浪，翻滚着，奔腾着。玉米的成熟像是一种无声的号令，很多果实都跟着熟，苹果、核桃、葡萄、梨、桃……每年这个时候，家庭主妇们总会率先钻进玉米地里，揣着一颗尝鲜的心，提篮漫步，摸摸这个的肚子，捋捋那个的胡须，在一阵清脆的咔嚓声和嘶啦声后，金黄的玉米棒被整齐地摆放在篮子里。被一起带回家的，还有新摘的桃、梨、葡萄等，于是，秋天的餐桌突然拥挤起来。一年到头在地里打滚的农人们，对一片土地的复杂情感，都化在了多巴胺带来的味觉体验里。

阳光和温度是最好的加速器，从绿色青青到金色澄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时候正是农人们最忙碌的时节。村庄里的日子沸腾了，每一天都洋溢着甜滋滋的味道。收割机在田间深吸一口气，玉米棒呼啦啦地钻进了机器的大肚子里，再长长地呼一口气，重新出现的玉米都脱掉了衣服，一身轻松。运回家的玉米金灿鲜亮地躺在晒场的暖阳里，几天后，玉米棒鼓胀的肚腩塌了下去，变得紧致瓷实。这时，玉米该入仓了，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妙招。有的在房檐下支起木板，把玉米一层层地码起来，在顶部盖上塑料纸；有的在院子里用木杆或铁丝网做成围栏，将玉米装满其中。手工掰回来的玉米则被脱下苞衣，再将翻转过来的苞衣编成辫子，两条辫子挽在一起，挂在大树或者栽好的木桩的枝杈上，一直爬到房檐下，金灿灿地照亮着每一个平凡忙碌的日子。过了几天，几串鲜红的辣椒和它们做了邻居，日子的底色更加鲜亮红火，幸福的味道更加馥芬浓郁。

冬天，玉米干透了，村庄上空先是脱粒机的轰鸣声，继而是磨房里的欢笑声，再而是玉米饼、玉米发糕、金裹银、玉米榛子汤的香味。当那声熟悉悠长的吆喝：爆米花，爆米花——划破寒冷干燥的空气时，村庄一下子热腾起来！女人们捏着零钱和塑料袋，不慌不忙地来到村口的马路牙子上，爆米花摊子前已经围满了鼻涕左右横甩、脸蛋通红的孩子们。一阵呼儿唤女的嘈杂过后，大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的谝传去了，孩子们呈半圆形围在那位肌肤黝黑的老汉身后，明亮清澈的眼神汇聚成了一束探寻的光，照得转动在火焰上的爆米花机红火滚烫。玉米粒在铸铁罐子里哗啦啦、哗啦啦滚动……“嘭——”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爆米花一下子冲出窄小的罐口，奔进长长的袋子里，隔了厚厚的袋子，都能看到里面海浪般的涌动。白烟过后，打开袋子，黄灿灿、甜丝丝、香喷喷的爆米花扑面而来。一时间，咀嚼爆米花的声音、欢笑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仓廪足，天下安，玉米的脚步里，有烟火人间的密语，有黄土大地田间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