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秀丽

从小到大，我只见过父亲三次流眼泪。

第一次，那年我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父亲准备送我去城里三伯家上学。我在父亲温暖宽大的臂弯环罩下，坐在那个黑色二八自行车的前横梁上，四处张望。路两旁的房屋后有很多石灰喷墨出的白色大字，父亲边骑边指着大字告诉我说：“这个字是工，那个字念厂……”他告诉我要好好念书认字，城里教育资源好，只要好好学习，就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当农民，吃商品粮过好日子。

这里一切对于幼小的我来说是陌生的，我紧张得要哭了，我紧紧拉着父亲的衣角，苦苦哀求：“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那一夜，我哭着睡着了。第二天，当我醒来，却又见到了父亲，原来他放心不下我，下午他又要走了。我使劲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这一次，父亲却狠心把我往门里推，使劲甩开我的手让我不要追。在我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我看到也有两行泪悄然挂在他的脸上。我的心一惊，乖乖地缩回了手。

第二次，那一年我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傍晚，我拿着录取通知书递给父亲，父亲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地点头，回里屋拿出半瓶二锅头，坐在堂屋茶几前，自斟自饮，又哭又笑，那一幕，我一生都无法忘记。那时，我们家很穷，根本拿不出通知单上的学费。我跟在父亲后面，看他满村跑着东拼西凑，满脸堆笑、弯腰讨好，又躲躲闪闪，在人家屋后一张一张数钱。那一夜，我的心五味杂陈，几乎没有合眼。

第三次，那一年我大学毕业与同学租住了一间十几平的屋子，屋里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凳子，剩下的地方只能勉强站下两只脚。父母来看我，我把他们领到出租屋，父亲环顾四周，默默坐在屋里那张独有的凳子上，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先是抽泣，后来泣不成声，干脆趴在桌子上。父亲的后背一颤一颤，高低起伏。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悲伤，害怕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立在旁边默默地递纸巾，轻拍他的后背，我的心好疼。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尽量报喜不报忧，无论我在外面遇到任何困难，我总是说：“我挺好的，什么都好，一切都好。”

父亲不善言辞，现在，父亲日益衰老，和我的交流越来越少。即使我们见面，也很少说话。我打电话到家，多半打给母亲，母亲偶尔会把电话转给父亲。透过手机屏幕，我看到父亲一脸苍老，胡子更多了，头发更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珠更浑浊暗淡了。我心里一阵发紧，难过、慌张、心疼，我痛恨自己离他们太远，陪伴太少……

虽然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但在我心中，父亲的力量最重，我知道，无论我身在何方，我的背后永远都会有深深的父爱，父亲的爱将一直温暖和陪伴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