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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菜

蒋 勋

日常生活,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去市场买菜。

在菜市场逛一圈,买菜,同时也看各类摊贩,和摊贩聊天。

鱼虾蚌壳牡蛎,在水盆里吐着水泡。螃蟹用草绳扎着,四脚朝天,脚拼命蹬。母亲有时翻开螃蟹腹部的盖甲,看里面的脐,或者母蟹涌出来的黄绛色的卵。

黄鳝也养在盆子里,溜来溜去。像黄鳝一样滑溜的是泥鳅,短一点,黑一点,带着泥沼的腥气。

大龙峒当时有很多水田,水田里黄鳝、泥鳅、蚬贝、青蛙都有。小学生下了课,三三两两,在田里找各种食物。好像也不当作食物,一半是好玩。抓黄鳝,不巧会抓到水蛇,要赶紧放手甩开。

我喜欢拔起初生的茭白笋,清洁莹润如月光,贴在脸颊上,有一池清水的沁凉。

市场的青菜摊子上有新鲜的植物的香。芫荽、薄荷、葱、姜、茼蒿、山芹、九层塔,都好闻。我常常闭着眼睛,用鼻子嗅,想要把所有的气味都记在肺腑里,记得那植物来自土地和季节的饱满生命力。

有时候是一颗剥开的新鲜橘子,辛冽的酸,刺激着味蕾,像盛夏被日光晒烫的土地,一阵暴雨后升腾起的气味。新切开的菠萝,一把利刃剜着硬芯,全身起鸡皮疙瘩,刺激到鼻眼都是泪。

那是生猛的旧日市场才有的生命记忆。

曾梦到旧市场,一颗漂亮猪头,刚刮干净,悬吊在肉贩头上方,笑吟吟的,像刚从美容院出来,自己也觉得像个老板,和气生财,跟来往顾客打招呼。

市场像我最早的学校,跟着母亲,东看西看,很好玩,也学了很多。那种学习,不是为了考试,没有压力,也许才是真正的学习吧。

家里院子够大,养了不少鸡鸭鹅,也有菜圃。韭菜、西红柿、豆角、丝瓜、辣椒,一丛一丛,日常需要的食材好像也都有。但是每天都要去菜市场,像一种日常仪式,很平凡,很简单,但要重复做。

当时逛市场,都是买一家人当天要吃的菜。没有冰箱的年代,买当天吃的菜。有了冰箱,还是买当天吃的菜。

现代都市经济结构改变,父亲母亲,整天时间都给了职场,孩子自己吃,自己上学。父母都忙,不太可能每天买菜。

在周末的超市,星期六、星期天,会看到好多人推着推车,上面堆满了一个星期要吃的食物,才意识到有一个全职的母亲,每天买新鲜的食材,每天烹饪不同的菜肴,是多么奢侈的幸福。

现代超市,也和我童年的菜市场不同。听不到鸡鸭乱叫,野狗逡巡在肉贩摊子旁,随时准备叼走一块骨头。鱼在砧板上,头剁下来了,努力张口,鼓动两鳃,好像要努力找回突然断裂失去的身体。

那市场,有生有死,充满众生的气味。

肉贩主人用一张姑婆芋的绿叶卷起仿佛想说点什么的猪舌,一整条猪舌;或用剪刀剪开盘缠不清的猪肠,那么长,那么柔肠寸断。

母亲回家,一面用盐和面粉清洗,拉起长长的肠子,一面和我说《界牌关》里惨烈厮杀的“盘肠大战”。罗通受伤,肚腹破了,肠子流出来,便把肠子盘在腰上,继续厮杀。 母亲把肠子洗得白净如玉后,说起战争里的大轰炸。一个人,刚说完话,被炮弹炸到,身体四分五裂,肠子都黏挂在树上。

以后遇到叫嚣战争的人,我知道,他们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是的,我应该感谢,平凡的日常,如此奢侈——可以跟母亲逛菜市场,在水盆旁边,用手指逗弄每一颗张口吐气的蛤蜊。我的手指一碰,它们就缩回去,紧紧闭着,躲在自己以为安全的壳里。 (摘自《母亲的料理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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