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南日报
2019年01月09日
第04版:副刊

怀念母亲

    赵 菁

    我举办完订婚宴的那天晚上,夜空清朗,微风拂面,和她并肩沿着环江公路散步。她说:“以后你就不再是个小姑娘了,脾气要改一改。心里要始终装一个‘忍’字。”她是这个世界上无数平凡家庭中传统的母亲之一,温和无私,任劳任怨,不知索取,容易满足。我问她:“妈,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说一件最开心的吧!”

    “小时候,我每天都去田里干活,累了的时候和同伴一起在山坡上躺下来,看到天那么蓝,我们就说,要是有一块像天这么蓝的布,给我们一人缝一件衣裳穿,那多好啊!”沉浸在往事中,她的声音里溢满了笑意。

    往常她偶尔提及的,是她童年的辛苦。在那个普遍重男轻女的年代,出生在农村一个多女一子的家庭,只有男孩的成长需求是引起重视的,女孩们所能拥有的只有日复一日的繁重活计。我对她说,那有什么难的,我给你买一件蓝色的衣服不就可以了吗?买件比天还蓝的。

    后来我给她买了一套裙装,黑色裙子,宝蓝色外套。她开心地试了,却一次也没有穿过,她说:“吃饭穿衣量家当,人的穿着打扮要符合她的身份与条件。我一个农村出身的家庭妇女,穿这衣服出去惹人笑话。”

    那套衣服至今还在衣橱里,吊牌完整,静默地挂着。

    命运让她缺失的,又岂止一件衣裳。小时候孩子们一同走出家门,大家都朝着学校的方向,只有她走上那条蜿蜒陡峭的山路。背影里掩藏了多少失落与渴望,也只有那些沉重的脚步记得。于她而言,没能读书,才是真正的遗憾。

    我们姐弟都知晓她的遗憾,一时兴起,都一腔热血地想要弥补她。我们大概都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妈妈,我可以教你啊,一天教你认一个字,你也能学到很多字呢。

    她也很认真地学起来,写会了很多简单的字,还写会了自己的名字。夜里一灯如豆,她用那双被风霜洗礼过的粗糙的手握着笔,在纸上小心翼翼地写下第一个字时欢喜的神情,至今在目。可我们的耐心在时间面前容易瓦解,不知道哪一次的冷落让她受挫,也不知何时起,再也看不到她伏案写字了。

    我们都曾燃起过她的希望,又让它熄灭。现在想来,当我们与父亲一起谈论一本书,一则名人轶事,或者仅仅只是学校里发生的琐碎时,她一定是孤独的,那种茫然而焦灼的孤独一定充斥着她的内心,可我们没有人感知到。

    这种孤独跟她少年时想读书而不得的孤独,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无比同情她的命运,感慨她的遭遇,想要弥补她,可最终依旧陷她于孤独且不自知。这种孤独曾贯穿了她人生的大半岁月,我只能以无比的懊悔来平息心头的愧疚,可对于她,这又有什么用呢?!

    我有愧于她的,又何止这些。愧疚,不过是自我的开脱,她并不想要我的愧疚。她只是一味地付出,对我,对她身边所有的人。

    父亲曾告诉我,他们结婚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物资短缺、经济贫乏,“给你妈妈的结婚聘礼只有240元现金和仅够做六套衣服的普通布料,没有戒指,没有项链,没有一张结婚照片。但从此,她就一头扎进了这个家。三十多年来辛勤付出,无怨无悔!”

    两年后的夏天,我出生了,她又成为一位母亲,真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我们姐弟的出生,没有一个能让她免除一番折腾,她也因此元气大伤,又没能得到休养和调息,免疫力变得极差,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我的爷爷奶奶特别疼爱孙儿,对我尤其宠溺,我原本不该对他们有任何置喙。但他们对母亲却很苛刻。婚后的那段日子,父亲长期在外工作。奶奶总是给她脸色看,不肯跟她同住一个院子,也不帮她做任何家务。外面劳累一天回家,屋子里冰锅冷灶,她还要生火做饭,做好以后还得盛好端到爷爷奶奶面前去。

    我们姐弟听说后生气地跟她说:“爷爷奶奶怎么能这么欺负人,你就不该给他们送饭,都是你太心软了。”她严肃地说:“爷爷奶奶对你们是很疼爱的,不应该这样说他们。”

    爷爷去世后,老家没有人照顾奶奶,我们把奶奶接到了城里一起生活,可老人家住不惯,总吵着要回去。为了顺应奶奶,她只好跟着奶奶一起回乡下。冬季天寒地冻,厨房里冷如冰窖,她给奶奶洗衣做饭,添茶送水,坚持了好几年。连奶奶自己都说,遇到这样的儿媳妇,自己上辈子一定有个好修行。

    她跟父亲一起,赡养了三位老人,抚育了几个孩子,一生的辛苦无法衡量,却始终持有乐观的心态。她爽朗的笑声,温柔的神情,还清晰如昨,可我已经三年不曾目睹不曾耳闻了。

    三年来,我总会在梦中回到儿时,回到那个农家小院。院子里炊烟袅袅,家人们围坐在饭桌旁,她正将饭菜从厨房里端出来。惊醒过来,才明白这幸福的场景又是一场短暂的梦境,她已经永久地安眠在几百公里外那个安详宁静的村落里。

    人们都说:爱是向下传递的,父母爱自己的子女胜过子女对父母的爱。可这句话,只有做了父母以后才体会得到,而当我们作为子女时,最大的错,并不是不够爱父母,而是总怀有他们会在我们身边陪伴很久的这种错觉。

    她悄悄地来到这个世界,静静地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又默默地离开,知道她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我真的很想向全世界炫耀,我有一位多么好的母亲!

    我只能一次次地幻想,她并没有离开我,她只是像以前一样,回乡下去照顾爷爷奶奶了,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等待我们回家与她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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