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新
出城四五里,公路两边,就能看见四五座窑体,小山丘一样。表哥烧窑半辈子,对炼泥、制坯、晾晒、焙烧、出窑各个环节,甚至每次入窑时的仪式,都熟悉。出窑的砖瓦,承载着希望。这份希望,是村上几乎所有人都看重的。
窑里出的是青砖和青瓦。对于青瓦,我很感兴趣,因为青瓦的模样,就是一册微卷的书。无论是片瓦、平瓦还是筒筒瓦,都像书,任人阅读。我的眼里,青瓦有灵性有诗意,有些寂寞地躺在屋顶上,迎来第一缕阳光、第一片秋叶,似乎能读懂滴答的雨点、萧瑟的清风、缥缈的炊烟,以及猫疾行的步履、鸟啁啾的曲调、青草的孱弱和坚韧,可以仰望蓝天,品味花香。所有这些内容,也丰富得像书。
说青瓦像书,还在于它的悠远。几片残瓦,也许刻了些古怪的文字或图案,从哪个地方被挖了出来,散落在田间,无人问津,却暗含着沧桑和记忆。我去过黑城、龟城、青城,在阳关、嘉峪关、玉门关驻足过,在秦长城、汉长城、焉支山脚下徘徊过,目力所及,残片断瓦,时有发现,我更愿意相信,它们拥有一段神秘而悠远的记忆,理应被收存,被解读。何况还有江南水乡,水墨青瓦,烟雨村镇,仿佛美到了骨子里。
我多次拿着残瓦,在石头上写字,像人口手、上下左右等。儿时的记忆中,能写字的工具,就是树枝、瓦片、石头块。爱写字的是乖巧的孩子,也有那些捣蛋的,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角色。不管揭没揭瓦,反正他们时常在房顶上玩,踩烂了瓦不说,挨的打也不少。
家里建房了,我喜欢搬了瓦,去浸水。瓦不仅轻巧,而且有弧度,不容易压着手。站在屋顶的张大爷,冲着我喊,哎,扔几片瓦上来!都大小伙子了!张大爷是村里最好的瓦工,他砌的屋顶,滴水瓦、脊瓦、勾头瓦、花边瓦铺砌有致,青瓦像阅兵方阵,横竖一条线,滴水不漏。上完屋顶的瓦“阵”后,又拿筒筒瓦比比划划,思忖良久,才仔细摆了飞檐翘角,形若飞鹰展翅。这是精细活,一般瓦工没有这等手艺。摆放停当之后,张大爷下房来,满饮几杯酒,点支烟,歇舒服了,才起身做其他的事。我这个十三四岁的小伙子,最喜欢上瓦。拎起一片浸过水的青瓦,掂量片刻,学大人们的样子,半蹲身,撅起屁股,使劲往上一扔。瓦像一支断线的风筝,摇头摆尾,漫无目的,张大爷没接着,哗一声掉下来,碎了。再来!瓦心向上,眼睛睁大,朝我扔!张大爷在大声地鼓劲。我暗吸一口气,再扔,稳稳当当被接着了。然后两片、三片摞在一起,都成功了。这次上瓦,是我年少时最有成就感的事。青瓦脱手而出的快感,是那种有目标地放飞,有力度地奔跑。青瓦脱手,力道恰好,像一只灰色的鸽子,腾空而起。许多年来,这种快感一直时断时续地,在我指间和心间萦绕。
出了村东,上一段陡坡,就是晁家坪。我见过一位老汉,拉着满满一架子车青瓦,往坡上走。攀绳几乎勒进了肩膀,步子蹬得够有劲,却仍然拉不上坡。等我们几个孩子看见,想跑过去推,却发现架子车直往后退,车子往后一仰,老汉不敢放手,身体被车把翘得悬空了。青瓦哗啦啦掉落下来,老汉急了,跳下身来,瞅着摔碎的十多片青瓦,呜呜地哭。我们平日没见过老汉这样哭过,一时手足无措。多年后,老汉蹲着哭的情形,我始终忘不了。
老汉拉瓦的这天,正是我家房子盖成之际。剩了一些青瓦,我忽然想到什么,和父亲商量之后,都拉给了那个老汉。
多年后的今天,有人承包了一座叫古槐里的荒山,除了绿化,又在山上凿了十多座窑洞,搞农家乐旅游,很是红火。我去过之后,发现窑洞的窗也是用青瓦砌的,拼凑成了多种模样,让人特别稀罕。时至今日,青瓦已经不常用了,盖楼不用瓦,百姓建房,用的是大脸庞的红色机瓦,比青瓦结实,但比青瓦少了一份古色古香。
我家北房的青瓦,被换成了红色的机瓦。但飞檐翘角却保留了下来,仍然是原来的筒筒瓦,仍然像鹰像鸟翱翔的样子,远远望去,那么优美。我还是会想起张大爷,这位村里最好的瓦工,已经很多年没见了。西房还是青瓦,像书一样的青瓦。隔些日子,我要上房一次,清除落叶和杂物。北房的机瓦很坚硬,杂物很少。西房的青瓦,缝隙里偶尔会有青草长出来,瓦面上有苔藓生出来,绿绿的,充满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