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颢
吱吱啦啦,啦啦吱吱。火在燃烧,油围着炸物欢笑。油香面香,蛋香糖香,彼此提携,相得益彰。山乡年味,馥郁醉人。炸年货,炸的不单是过年自家吃和待客吃的美味,更是承载着大塬的文化、情感和农家人的意向。
油炸年货很多,我只说聚在一天炸的油饼、麻花、油糕和馃子四味。油饼,吃起来酥脆味长,满口生香;油糕,咬起来甜而不腻,回味无穷;麻花,脆甜爽口,芳香醉人;馃子,嘎嘣嘴里,酥脆油香,今年过年吃了,想着明年过年再吃。这四味年货,是我的家乡庆阳大塬农家过年必备的传统美食。
在大塬农人观念里,过年是福祉,是美酒,是佳馔,是家人团圆,是亲友聚会,是别旧接新。如今日子虽已小康,他们仍把过年期待。而在我小时,因为吃的用的远没如今丰富,农人长悠悠一年里,几乎都过着粗谷面淡饭的清贫日子,更在一年三百多天里,把过年期盼和等待。就小不谙事的我而言,期盼和等待,遥远又漫长。平日里吃不到的想着就流口水的麦面白馍、臊子面、油饼、油糕、麻花和馃子,在过年那几天都可放开肚皮管饱吃。
腊月是大塬农家的蜜月。“吃了腊八饭,赶快把年办”。腊八一过,家家便忙着办年。磨面、碾米、酿黄酒、榨油、杀年猪、宰年鸡、做豆腐、压粉条、洗玉面、长豆芽菜、蒸年馍、蒸年糕、团丸子,炸油饼、麻花、油糕和馃子的活,都排有具体落实的日子。世移事变,日子走富。如今市场不仅满足供应农家这些过年的传统食材,连我小时没听过、没见过的鱿鱼海参、野生菌菇,也是使人眼花缭乱的,应有尽有。手机微信扫一扫,轻松采购回家,不像过去般摊时耗力,亲自打理。但也有脾性固执的农人,油饼、麻花、油糕和馃子还是用自家地里产的小麦磨的面做,拿自家种的菜籽、紫苏的油炸,仿佛不这么做,年便过得寡颜少色,清汤淡味。
“要让年味浓,还真不能少了‘炸’。”我幼时,两腮瘪瘪的银发奶奶,每年点火烧油锅炸这四味年货时都笑说这话。那些年里,奶奶和她那代人,总把炸这四味年货的日子,排在腊月二十八。
我从童年长往少年的那些年里,家乡农家炸这四味年货,用土灶台的那口黑老铁大锅,而非如今的天然气灶或电灶的小铁锅或小铝合金锅。腊月二十八,村里农家的油锅,都唱吱吱啦啦的动听之歌。油饼、麻花、油糕和馃子,都是现做现炸。从太阳冒花花,奔夕阳没入塬西托塬沟梁地边做边炸。整个白天,空气里都弥漫油炸这四味年货的甜香。家里大人为使如我和我的弟弟妹妹般的小娃娃不碍她们劳作,不被滚油烫伤,每炸出一样年货,都打发我们拿院里去吃。我们大口大口香香地吃,守望地坑院杏树桃树、崖面刺五加木香、崖畔墙头的麻雀、鹁鸽、鹧鸪,都静眼眼觑着。我们手里吃物一旦有渣渣掉地,它们无不俯冲抢食。家里的年货炸毕了,我们的馋解了,肚子鼓了。
油饼碗口大,一大拇指厚。麻花半尺长,铁镰把粗。油糕柿饼大,饺子般的鼓腹。馃子个儿,鹌鹑蛋那么大,样儿却多,除象征日子圆圆满满得像乒乓球般滚圆的外,其余的都没三枚硬币叠摞的厚。其中预示来年日子花好月圆花样的,小巧精致,金灿靓丽,嚼在嘴里,油油的甜香。
这四味年货的食材虽简单,却挺讲究。面用当年塬地打的麦子磨的头茬二茬的雪白面,炸的油用塬地产的菜籽油。面里掺的辅料,白糖黑糖从商店买,鸡蛋是家里鸡下的鲜蛋,猪油是农家养的尖嘴或方嘴黑年猪的鲜板油,蜂糖是本土蜜蜂产的,紫苏油是家里务的紫苏籽榨的。白糖黑糖,各半混匀。这些辅料是这四样年货的灵魂,缺则做成的不香甜也不酥脆。在酵面里兑进干面粉,揉得不软不硬,再兑进鸡蛋、紫苏油、猪油、黑白糖、苏打水,揉至柔软又有弹性后,让面团黑暗里饧半小时,面和面里的辅料充分融合。
炸时,锅底的火,不可太急。要炸得熟不焦皮,又要黄亮美观,很考验女当家的手艺。火是玉米或高粱秸秆火,焰长,面大,势头均匀。炸则缓炸勤翻,炸熟,筷子捞出锅控油,当是外表红润,颜色清亮。油糕的包馅散热慢,热吃烫嘴,宜搁凉而食。油饼和麻花热吃香甜可口,唇齿留香;冷吃酥脆香甜,又洋溢独特的塬地气息。炸馃子用火力较玉米或高粱秸秆弱些的麦秸火,炸出的馃子的面儿,菜花般的金灿亮丽,又香味迷人。
这四味油炸年货中,做起来最费工的是馃子。馃子有滚圆形的、梅花状的、桃花样的,等等。做馃子不叫做叫捏,滚圆形的易捏,花朵状的,要捏的人心灵手巧,每个捏的女人都不马虎。捏前使刀子、剪子、梳子、筷子,切、剪、压、夹出花样,再一颗一颗地捏。一家人围坐一桌,或一家人和来给老人拜年的亲戚围坐一桌,桌上摆两三盘不同模样的馃子,一铝壶热黄酒,喝一口黄酒,咯嘣一颗馃子,让人恍若置身麦香、油菜花香、紫苏花香、黏糜子香飘逸的广袤田野,一时为之心醉。就是食物十分丰富的这些年,如此吃喝,是换胃口,也是享受过年的美好。若是外地客人,又是在解读庆阳大塬这方古老神奇水土的秘密。一颗颗馃子,载动的是乡情、亲情、友情。嘴里咯嘣着它,仿佛听得见鸡鸣声声,看得见花浪滚滚,还有乡人开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