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柳
常常会散淡地想起童年、乡村，以及一些笔墨旧事。有时是在阳光下细品一杯清茶时，有时是在办公室赏玩一束抱团取暖的毛笔时，有时是在朗朗月光下独自徘徊时。
隐约记得童年时门前的菜地里种过一垄又一垄大葱，还有一片又一片胡萝卜。那种有着宽大叶子，吃起来不怎么辣的大葱，被我们称为甜葱。我常常蹲在那些绿得冒油的甜葱旁，像老朋友似的，一边抚摸，一边采摘，就那样不知饥饱地一路吃过去，直到舌头发麻，满脸冒汗。葱犹如此，胡萝卜就更不消说了。
家中还有两棵杏树，前院一棵，后院一棵。盛夏时节，杏子一只只站满枝头，青里透红，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一阵风吹过，树叶摆动，红杏枝头欢闹，像欢呼的鸟雀一样。看着这样的情景，我常常是杏未到口，口水先流了下来。操起一根竿子，轻轻一捅，砰的一声，便有杏子落地。不过，这一般是大人的做法。我却常常是猴子似的爬上树，在各个枝丫间，满足自己的口舌之欢。
由于这得天独厚的条件，或者说由于前人栽树所带来的这种便利，使我在吃喝方面从来不贪，也不讲究。家里的这两棵杏树，也常常吸引来好多人。我的小伙伴们，为了得到杏子，就会拿各种东西来交换。我曾用一捧杏子换来过小伙伴的一支亮亮的钢笔，但不久，那钢笔被他的父母要回了，而我的杏子，却留在了他的肚子里。
从此以后，我在回味上述的种种情景时，竟然那么强烈地渴望得到一支笔。一支能让我乱涂乱画，痛快淋漓宣泄情感的笔，一支能让记忆永远鲜活的笔。
那时刚上一年级，却对笔表现出了少有的挑剔，一支支铅笔，我都瞧不上眼。我的目光，牢牢盯住了父亲手中的那支英雄牌钢笔。我常常恳求父亲将这支钢笔借我一用。父亲出于对钢笔的保护，只是偶尔借我一用。那种偶尔的大方，是极为短暂的，但给我留下的感觉是无比美妙而诱人的。
占有钢笔的欲望，在我的心里不断发酵、膨胀，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是为一支钢笔而活。常常在夜深人静时，那支钢笔便鲜活地站在我的面前，怂恿我、刺激我，让我终于壮着胆子去偷它。那夜，浓黑的夜色保护了我，在父亲熟睡之时，我战战兢兢地拿到父亲的钥匙，打开一把铁锁守护多年的神秘抽屉，翻找出几把备用钥匙。
一支渴盼已久的钢笔，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投入了我的怀抱。我不敢光明正大地使用，只能在白天家里没人时，悄悄打开抽屉，唤醒那支安详躺卧着的英雄牌钢笔。钢笔身上散发出神秘的气息。我如获至宝，满腔激动地让它在我粗糙的本子上开启了英雄之旅。英雄牌钢笔，果然英姿飒爽不同一般，它像鼓起的帆，又像激起的浪，将灰色的铅笔字比得黯然失色。童年的岁月里，我很享受这样一种雄壮的书写，可与偷偷拿来的行为伴随而来的那种恐惧担忧，让我最终停止了这样的雄壮，我把备用钥匙和英雄牌钢笔放回了原处。
不久之后，我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钢笔。
当然，钢笔再好，也有它不能到达的远方和诗意。父亲手握毛笔时的那种洒脱，让我看到了另一种人生之美。父亲不在的日子，我拿起他的毛笔，四处挥洒。水泥条石，堆放杂物的房屋墙壁，成了这支毛笔挥洒自如的舞台。父亲不会纵容我的四处涂鸦，一番批评后，他将毛笔又一次交给了铁将军守护。
以后的日子，我依然用我独有的方式，和那支毛笔耳鬓厮磨。再后来，书写毛笔字成为我们的日常时，父亲再也不能左右一支毛笔恣意的心了。心里的渴望越来越多，要求越来越高。小小毛笔不能满足我的热望，于是急切渴盼一支更大的笔。一个夏日的午后，去书店，在一支笤刷子似的毛笔前，我驻足询问，售货员说，这个毛笔你抓不起。我愤怒地走出书店，心中的怒火燃烧了整个街道。回到家，我泄愤似的用笤刷子一遍遍在墙壁上写大字，想证明给她看，没有什么毛笔让我抓不起。
因为对毛笔的这份执著，我遇到了一位书法非常出色的先生。几乎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到他家去看他写字，听他教诲。后来还有幸在他的寒假书法班学习过一次。看到毛笔在他笔下那种洒脱自如的表现后，我深深地渴慕拥有他那样的笔。先生宅心仁厚，送一支笔给我。可我还是写不出他那样的字。笔，他可以给我，但是笔力却给不了。能给我笔力的，只能是勤奋与时间。
上了初中后，在文学女神的感召下，我时常拿起笔，写几句诗，涂几篇文。尽管登不了大雅之堂，但痴心不改，一直写，一直找老师看。有时也强烈地希望拥有一支马良的神笔。这样的念想从初中一直燃烧到大学。但是逐渐明白，那样的神笔，现实中或许能找到，但只有在读书破万卷之后才能得到，只有在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之后才能拥有。没有用心的浇灌，就不要指望一株草能开出鲜艳的花；没有扎实的阅读，就不要指望一支笔能生出美妙的花。真正的神笔在自己心中，需要你用浩然之气去养，用正义之心去育，用磐石之志去炼。于是，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开始体察世道与人心，开始追求一切大动之前的那份大静。
进入不惑之年，我渴望一支笔，一支庄子的笔、司马迁的笔、李白的笔、苏轼的笔，或者蒲松龄的笔、曹雪芹的笔、鲁迅的笔。总之是一支神奇的笔，犀利的笔，美妙的笔，甚至是出神入化的笔。
我知道，要想拥有这样一支笔，需要一双眼，看清世事，明辨是非；需要一颗心，读书万卷，洞悉人生；需要一双脚，踏遍山河，青春不老。
我要走进生活的大观园，由红的花、绿的叶，探寻出一切花草庞大的根系。那庞大而神秘的根系，才是妙笔生花的缘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