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晴屿
生活在海边，我很爱吃海鲜。无论是新鲜的虾蟹，还是各式各样的贝类，都是我心中的人间美味。但曾经，对于鱼类，尤其是以清蒸方式烹制的鱼，我没兴趣，甚至对它心怀抵触。
地处岭南的家乡，饮食以清淡口味为主。对各种食材的烹饪方法，也理所当然地以蒸、煮为主，为的是尽量保留食物原有的鲜味，并不易导致体内上火。清蒸鱼便是我们饭桌上最为家常的菜之一。清蒸鱼固然是道养生菜品，可小时候热衷于挑食的我哪能领略到它的精髓？它有没有营养、有多少营养我不关注，我只知道它的口感不符合我那刁钻口舌的要求：过于清淡，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没有味道，完全刺激不了味觉和食欲；还有挥之不去的鱼腥味。
“多吃点，有营养。”小时候，每当父母夹起几块鱼肉放在我的碗里时，总会来这么一句我早已耳熟能详的话。“不吃，不好吃。”当然，我也时常以这么一句话作为回应。我抵抗吃鱼的结果是，父母亲二人齐上阵，一同对我进行“思想教育”，说明清蒸鱼的营养多么丰富，而我挑食又会带来怎样恶劣的后果。最后，我只得服从两位大人的命令，耐着性子将碗里的鱼一块一块吃完，他们的脸上才会露出满意的神情。大抵小时候挑食的孩子，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吧。
年年除夕夜，摆满各式菜肴的饭桌上自然少不了清蒸鱼这位“贵客”。民间有一种说法，饭桌上有鱼象征“年年有余”，因此在辞旧迎新之际，吃鱼便成了人们一项不成文的祈福仪式。知晓了这个习俗的我，看着碗里的鱼，怀揣复杂的情绪：虽说实在不好吃，可吃了有福气，那还是吃了吧。一小块鱼肉夹进嘴里，不愿让它停留太久，但又怕直接吞下太没仪式感，影响福气的吸收，况且肉里可能会带小刺。于是我常常是象征性地咀嚼几下，在确定了没有刺，保证了一种我确实吃了鱼的真正的仪式感，并且还能避免过多感受那淡然无味中夹杂着的鱼腥味后，才将其快速下咽。在那时的我看来，“有福气”是比“有营养”更具说服力、更有吸引力的吃鱼的理由。
读高中后，我开启了住校模式，周末才能回一次家。记得每次放学回到家，饭桌上等待我的，都有这么一盘清蒸鱼。父母还是会说“多吃点鱼，补补营养”，但我不像小时候那样回一句“不吃，不好吃”了。不是说我终于理解了清蒸鱼的营养价值，明白了食用它的重要性，而是我似乎开始领会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躺在椭圆形菜盘里的清蒸鱼，周边撒的是翠绿的葱和金黄的姜丝。还是那盘鱼，还是记忆中的那道家常菜，可饭桌前的我，却有了些不同的感触。这盘清蒸鱼带给我的是家的温暖，是父母的爱与关怀。天下的山珍海味数不胜数，我自然都想尝试一番。可心灵疲惫、受挫之时，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是那属于家的味道。曾经不愿接受，甚至反感过的清蒸鱼，此刻却成为我精神上的依靠。仿佛只要看到这道熟悉的家常菜，我就能抛开在学校忙碌一周带来的烦恼和压力，瞬间恢复元气；好似只要我重新拾起这不能忘却的味蕾记忆，我的心就寻到了一处得以放下包袱的宁静归宿。吃鱼，不知不觉间成了代表“回家”的一种仪式，我开始依恋它了。
如今在远离家乡的西北求学，时常有清蒸鱼陪伴的日子渐行渐远。在这里，也并非没吃过鱼。我尝过校外餐厅的烤鱼，也在学校食堂吃过以红烧、煎炸、腌制方式烹饪的鱼。换在从前，这样浓重热烈的食物可是我的最爱，但今时早已不同于往日。我开始想念家里那盘新鲜自然的清蒸鱼，想念它纯粹的外表、夹着腥味的寡淡，以及后知后觉的奇妙清甜；想念与它爱恨交织的往事，想念它所寓意的家乡，想念有关它的一切。食物从来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人类精神、情感的寄托。漂泊异乡的游子想念家乡味道时，内心涌动的情感恐怕不是一两句话可概括的。高中住校时我便有了这种情感体验，而当今独自在外求学的我，对此更加感同身受。
最近恰逢雨季，连着几日，窗外阴雨绵绵。撑着伞走在校园小道，捎着丝丝凉意的微风拂过我的脸颊。这里竟也有这样令我倍感熟悉的雨，我不禁感叹。这场亲切的雨，便轻易地将我带回到一年前的高三时光。
不知一段时光的美好是否总是这样后知后觉。记得那年也总是落雨，雨季还是同往年那般漫长。只是如今回首看那雨，却实实在在怀着别离的愁绪。那时怎么会想到，一年后，那个远在他乡望着窗外细雨发呆的女孩，竟会怀念起那段索然无味的日子。就像真正一点点踏过岁月、体会过人世间不一样的甜酸苦辣后，才寻得了清蒸鱼的奥妙。
我也忘不了，那时每周五晚上，我们总是悄悄点好晚饭，满心欢喜地等待一周一次难得的晚修前的电影时刻。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也许不是一张张卷子上难解的试题，而是大家围在一起激烈而温暖的讨论场面……我们忙碌、疲惫，却也能忙里偷闲、苦中作乐；我们懵懂、迷茫，可至少我们手牵着手，相互陪伴，一同走过。回首思索，这种生活蕴藏着的美好，带给我享受和留恋的感觉，大抵也只能是后知后觉的。原来品味生活，不也同品味清蒸鱼一样？
兴许清蒸鱼因为被赋予了情感而变得可口，变得令人眷恋；而某一段时光惹人怀念的原因，似乎也并不来源于日子本身，而是因为带着交集的感触去追忆那一幕幕再也无法复制的情景。有幸拥有着的时候往往无动于衷，恍然失去后才一次次执著地反复纪念，我们似乎总是如此。道理谁都懂，可谁人不曾追悔呢？只愿今后，你我都能把握当下，珍惜眼前这一缕缕平淡而宝贵的时光。清蒸鱼后知后觉的甜美值得回味，而逝去的光阴后知后觉的美丽中若能少一份悔恨，则会美得更加纯粹，更加有味。
归期将至，脑海里又浮现出清蒸鱼的模样，口腔里似乎已尝到那独特的味道，而心里，盈满了期待。渐渐长大后，我才明白，清蒸鱼绝不仅仅是一道菜、一种食物那么简单，它寄托着数不尽的故事和情感，它令我感动、教我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