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晓莉
据说,“喝下一罐新鲜的露水”是早期罗马民间郎中的处方。
这可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方子。
我在我们村的露水里长大,但没喝过一口露水。
露水是什么颜色的?杜甫说“露从今夜白”。我读完后愣半天神:从今夜开始,露水是白的,那今夜之前的露水是什么颜色的?
我看到的露水有各种颜色。草茎上的露水是绿色的,山丹花上的露水是红色的,荆芥穗上的露水是紫色的。青杏上的露水原本是青的,当杏子变黄时,露水也变黄了。
据说在白露时节,露水是青的,一旦到寒露,露水的颜色就会由青转白,由凉而寒,在小西风里闪出清冽的光。
从白露到寒露,只隔一个月,一个月一到,露水就改变颜色和温度,一天都不会拖延。
第一滴由青转白的露水是谁发现的?第一滴由凉转寒的露水又是滴在了谁的脚背上?不知道,反正大自然秘而不宣的秘密,最终都被人发现,并一一揭晓。
大概,当母亲在对襟衣裳里面加上一件大襟衣裳的时候,或者,母亲把大头菜的边叶揪下来一片,苫到大头菜的脑袋上的时候,露水的颜色和体温就变了吧。
再或者,当露水熬不过似乎渐渐变长的夜时,就把自己的温度和颜色都改变了吧!
谁知道呢!
也不知道是西风先变凉,还是露水先变凉的,反正不久以后,霜就会降下来。世间的植物,就慢慢老去。
人们说“喝了白露水,蚊子闭了嘴”。 事实上,我不知道,蚊子、蚂蚱还有蝉它们,具体是在什么时候闭上嘴巴的。是在喝了第一枚白露后?还是在尝了第一滴寒露后?
不知道啊!
我只是在某个赶羊的黄昏,走在山道上,发现在西风中,只有扁麻树、臭蒿子和山藿香发出瑟瑟声,蝉和蚂蚱它们的言语,一声也听不见。在此之前,它们一直蹲在各自喜爱的植物上,热情地表达着什么。尽管多少年了,我一直不知道它们到底在说什么。
在小风、多雾、清寒的早晨,各种虫子依然赤身裸体地奔波在露水里。
叶茎上的软虫子,弓起,伸开,再弓起,再伸开。一个不小心,它就跌下来。跌下来后,它就蜷成一团,装死,过一会儿,又开始一弓一伸。
中医说的“白露身不露,寒露脚不露”这样的话,对于虫子们,都是闲话。
露水太大的早晨,人站在田头地埂上,无所事事的样子。露水把庄稼挤得满满当当。
人进不了地,只好先站在田头地埂上拉话。
人也不敢进山,要是非得进山,就拿一根木棍,边敲边走。
敢在露水里进山的是昝家婶婶。她是去挖药。她挖的是小柴胡。据说昝家爸爸的肝不太好,有个土郎中告诉他,用小柴胡泡白糖喝。
在小柴胡还没有开花长秕的时候,昝家婶婶就天天上山挖小柴胡根。她把挖来的小柴胡根洗干净,晒干,又切成小丁丁,放到匣子里,昝家爸爸喝水时,抓一撮,放到杯子里。那可真是个细活。
牛羊走在露水打湿的村道上,姿势格外挺拔。牛羊不怕露水,哪怕露水把它们的腿打湿。它们踏着露水进山,一个个往前抢着吃露水打湿的青草,唯恐别的牛羊跑到前头把露水沾走。
山羊的胡子长,露水把胡子淋湿,一股一股地抿在一起。好像山羊拿大碗喝了露水,不小心把露水泼洒到前襟上了。
鸟雀站在树枝上,声音格外响脆。它们大概用露水漱了口。
鸡在露水里找露水虫吃,下的蛋大概也是露水蛋。
母亲在露水里割下几把香豆叶,打算晒干后卷到馍馍里。
我走在通往乡初级中学的山道上,条绒布鞋吸纳了太多的露水,走一步,鞋面上就“咝咝”地渗出一层水来,脚也湿了,凉凉的。我的裤脚也被露水打湿,然后又裹了一层泥,变得硬邦邦的。我在校门口停一下,把鞋里的水拧干,把裤脚的泥揉掉,抖干净。
我长了两个气血饱满的红脸蛋,但我的一双脚白白嫩嫩,我觉得应该归功于那时候露水的浸泡。
露水有大有小。我家最大的露水是大黄叶子上的露水。大黄叶子有脸盆那么大的,叶子微微上翘,正好聚拢一大颗露水。我拉叶子斜一斜,露水顺着叶秆流下去。大黄叶子好不容易攒下了一窝露水,让我破坏掉,不知道有多生气。
吴婶婶家最大的露水是甜菜叶子上的露水。
汪家老三从老院子搬出来,刚建的新庄廓里,只种了一畦韭菜,所以,他家最大的露水是韭菜叶子上的露水。
露水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大些,会把比自己小的露水吃掉。不信你把两片带露水的草叶靠近,再靠近,大露水就会把小露水吸过去,吃掉,变成更大的露水。
我见过的最小的露水爬在萝卜叶的小茸毛上,千万滴细细密密的露珠,裹在千万个茸毛上,细致,精巧。
露水种类多,玫瑰上的露水叫玫瑰露,青草上的露水是青草露,还有柏叶露、青稞露、小麦露,等等。要是拿它们来洗脸,熬茶,一定能把自己养成一个身轻如燕,貌美如花的人。
我常常想起早年间那些被我白白浪费了的露水,在玫瑰花上,在干柴牡丹上,在川草叶上,在海娜花上……很后悔没有用那些露水好好洗洗脸。那么多露水,我天天洗脸,也是洗不完的。
那时候,我只会无缘无故地把叶子拉一拉,把花朵晃一晃,把树干摇一摇,把露水从它们身上摇下来,白白糟蹋掉。
村里人说,露水没籽儿,闲话没影儿。
露水要是有籽儿,揪下来,保存好,种在春天的田野里,就能长出很多露水。大露水小露水,红露水黄露水……
那样的话,郎中可能会开出这样的方子:在结满露水的田野里打滚。
然后,就会有好多人在清晨的田野里打滚,沾一身新露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