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21年06月01日
第10版:百花

夏夜的歌唱

苟天晓

少年发现了老汉的秘密,也就是发现了偷老汉苞谷的诀窍。

就是等到有戏了,秦剧团唱起戏来,老汉就有戏了,少年的戏也就来了。

老汉跟着随风飘来的秦腔,唱将起来。这一唱就不可收拾,苞谷地里长腿窝棚里的老汉,要将整本戏唱完。老汉如痴如醉,最后醉成了几串鼓点,一段板胡。

这时你就放心地掰他的棒子吧。回去后清点战果,这少年的最为丰厚。

随后伙伴们一起来到这里,一边肆无忌惮地“偷盗”着,一边听老汉醉汉般乱唱乱喊,真能把人乐死!

再后来,他们来到老汉的苞谷地里边,却不再偷袭了。因为偷苞谷棒子只是他们暑假生活的一个项目。这个项目,要的是胆量和机智、恐怖和刺激。像这样明火执仗地干,还有什么味道呢!倒是听老汉一个人这样可笑地表演,却还有些意思。

仲夏夜晚,坐在河堤上,满天星星笼罩四野,河水轻轻流过,青纱帐黝黝莽莽,无边无际,真是个好地方,比在闷热的大街上游逛要强得多。晚风阵阵掠过,那个爽呀,就像连连痛饮了好几瓶汽水一般。回望县城,那里万家灯火,像一座琼楼仙阁。

秦腔从仙山琼阁里飘来了,晚风传送着它,时而清越,时而呕哑。老汉跟着唱了起来,唱完一段后,老汉还跟着念戏里的对白。唱完男的,又唱女的。一会儿喊着鼓点,一会儿哼着板胡。老汉这般深深陶醉,旁若无人,使他们也感动了。他们觉得秦腔原来并不难听,在这样的环境里反而使人心旷神怡。

但这个少年却并不仅仅是心旷神怡,他来到这里并不像同伴仅仅是为了乘凉和游逛,事实上他已远离了他们——他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听听,有多少声音哪!首先是风声,风声掠过河水时是突然变得急促的潺潺声;风声掠过草地时是柔柔亲昵的声音;风声掠过青纱帐时则是深沉激越、无边无际的啸声。

但老汉一旦高声唱起,这些声音就全部沉寂,老汉独踞舞台,尽情酣唱。待老汉一唱完,玉米林就发出更大的啸声,草地则是更加柔柔的声音,河水则是更加急迫清亮的声音。还有还有,蟋蟀们是一把把小提琴大提琴的声音,青蛙们的呱呱咕咕则是鼓号齐鸣。满天繁星嘈嘈切切,大地的玉盘上总是要叮叮当当落满大珠小珠。

高高的老汉,高过玉米林的老汉,高过晚风的老汉,就这样领唱着,领着玉米林草地河水,领着蟋蟀青蛙星星,领起一轮又一轮的歌声。

老汉是大地的歌王呀!少年发现,老汉还是一口旺盛的机井,每个夜晚用水一样的歌声浇灌着大地上的每一棵根,每一颗心。少年突然认识了蟋蟀青蛙星星,认识了河水草地苞谷林。他明白了这些都是老汉的孩子,在这些孩子里,有些比老汉要古老得多,像河流和星星;有些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些简直短如朝露。但它们都需要这样一个父亲。它们生生不息,一辈辈都来做老汉的儿子,跟着老汉这样歌唱不休。

少年感觉到自己脚下长出了根须,渐渐地扎进了泥土。而他的身体却在拔节长高,他自己都能听见这“咔咔”的声音。他进入了老汉的王国,也成了老汉的儿子,他与蟋蟀青蛙星星、与玉米林草滩河流成了兄弟,彼此心有灵犀,同根同须,相互认得出,听得懂。

这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少年一半生活在同伴之中,一半生活在这个秘密之中。这是一个深沉幸福的世界,却不足为外人道,因为幸福只能是秘密。他表面上虽无二致,但内心变化太大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长成了一穗嫩苞谷,黄金般璀璨的苞谷粒,像琴键一样,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能弹响,一阵清风一段流水就能轰鸣。他的心总是响着老汉——父亲的秦腔,响着弟兄们——蟋蟀青蛙河流青纱帐的歌声。老爸和弟兄们的声音搅成一团,时如乱麻,时而单纯,最后渐渐趋于清晰澄澈。啊,一个夏天,他不仅偷来了老汉的苞谷,还偷来了老汉的灵魂。由此他告别了童年,一跃跨过了少年这个门槛。在神秘的成长期,每个少年都有这么关键的一步,只是方法不同,内容不同罢了。

几年后,当霜再次打松了玉米壳,树上秋蝉清越辽远的歌声代替了沉闷黏滞的麦蝉的叫声时,这少年上了大学。他在大学里成了一名校园歌手,深受同学们的爱戴。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但他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组成了一个摇滚乐队,时常在大地上游唱,因为他已经懂得了一些大地的秘密。他自填自谱的歌子,粗犷质朴,撩人心弦,既有土地的厚重,又有晚风的轻灵。歌词里常常出现“苞谷”“棒子”“玉米”这些字眼。这是不由自主冒出来的,现在他看清楚了,自己怀揣着老汉的灵魂——一穗越来越沉的金子,因而歌唱是不可抗拒的召唤,他在大地上固执地唱个不休。有人听过他们的演唱后,认为他们的摇滚与秦腔有着极深的渊源。这是对的,因为摇滚其实是秦腔生在城里的孩子,你听听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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