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记者 苏晓洲 张玉洁
草原,大地的“皮肤”;中国,世界“草原大国”。
在鲜为人知的草业科学领域,有两位扎根西北的中国工程院院士:97岁的任继周仍在潜心钻研、著书立说;身患严重眼疾的南志标仍奋战在教学、科研一线。
半个多世纪以来,两位院士引领中国草业科学研究团队接续奋斗,克服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他们把论文写在高天厚土之间,不仅建立了一门学科,更维系了“草-畜-人”相互依存的生命共同体,为草原生产、生态、生计注入活力。
疾风知劲草
记者近日在北京城西一套普通居民楼里见到任继周,他正与人探讨“农业伦理学”。97岁的任老,西服笔挺、思维敏捷、观点犀利。
“1943年我上大学,那时烽火连天、饥荒遍地,19岁时体重只有40多公斤。怀着‘营养救国’的志向,我选择到‘国立中央大学’学畜牧。”任老回忆说,“我认为,中国要富强,就得提高国人营养水平,有肉吃、有奶喝!”
“草原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新中国成立后,任继周主动请缨前往甘肃省兰州市的“国立兽医学院”(现甘肃农业大学)任教,自此扎根西北半个多世纪。
1950年,他在海拔3000多米的甘肃省天祝藏族自治县开展草原调查。6月飞雪的青藏高寒高原,艰苦难以想象。
缺少设备,他改造药店小杆秤当天平、自制铸铁水管作采集杖、夜里把水剂瓶揣进怀中防冻裂……
睡帐篷、钻草窝,与虱子、臭虫和各种不知名的毒虫同眠。他这样形容被叮咬的感觉:坐立不安、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从666到敌百虫,任继周用杀虫剂溶液浸泡衣裤制作“毒甲”,晒干就穿上进草原,一待就是几十天。
“虫子不敢近身,但残毒可能致命。而我却能活这么大岁数,很奇怪,好像真的百毒不侵!”任继周笑着说。
迢迢征程,任继周说自己“除了牦牛,别的能骑的动物都骑过”。
“骑毛驴最受罪。它脾气倔,紧挨着山崖走,人的裤腿和行李都磨破了;走累了,不管是泥是水,随地倒卧,把人和行李都掀翻在地,怎么拉都不肯起来。”
草原上的“正餐”,常是一碗面片汤就一碟咸韭菜。腌菜用苦水井里的盐碱水,麻木舌尖的苦味远大于咸味。
任老故事中,他自己就是一个青藏高原上的“土人儿”。
“任先生上穿中式对襟外衣,下穿裤线笔直的毛料西裤,一双防水防刺、很有西北草原特色的翻毛皮靴。”1972年,刚被推荐至甘肃农业大学就读的南志标第一次见到任继周。“在那种环境下,任先生很尊重自己,也很尊重别人。”
1969年,南志标从北京自愿报名到甘肃省张掖市的山丹军马场“上山下乡”。3月的马场,寒气逼人,枯黄一片。
这个从大城市来的18岁少年,大口呼吸着草原上自由清新的空气。待天气转暖,绿草如茵,想躺在哪儿就躺在哪儿。
到了夏天,南志标和同事们就在祁连山下安营扎寨,开着拖拉机翻耕退化的草原,再播上一盆盆采集来的野生草籽。
“第二年,新草像麦田般一望无际,绿浪滚滚。放马的工人说,草长得好,马一出圈就往那儿跑。我们很有成就感。”南志标回忆道。
韶华竟白头,为草不知愁。马场让南志标爱上草原,大学则点燃了他对草原的学术热情——“原来草里还有大学问”。
1984年,在甘肃省草原生态研究所工作的南志标赴新西兰留学。“我当时想法很明确,出国就是为了学习先进技术,提高中国的草原生产水平。”
1989年,获博士学位的南志标接到了在新西兰开展博士后研究的邀请,他的爱人王彦荣也获得了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的奖学金。他们将此事写信告诉任继周。
任继周一句“国家需要你们”,南志标夫妇便卖掉家具、汽车,带着100多公斤的学术资料毅然回国。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南志标说。
风恬草色鲜
改革开放后,任继周出国看到“与海争地”的荷兰,84%的土地都在放牧;南志标则看到新西兰一亩地养一只羊,而当时我国15亩草地才能养一只羊……他们端详“洋草地”,暗下决心——把中国草原生产能力搞上去!
早年,我国部分地区过度放牧导致“二两肉畜牧”(平均每亩草场产二两肉)。“草原被折腾得一塌糊涂,抓老鼠都比这产肉多啊!”任继周说。
任继周总结历史教训,认为发展畜牧首先要遵循草原科学规律。他提出评定草原生产能力的指标“畜产品单位”和发展季节畜牧业等理论,创建了有数字化特征的草原综合顺序分类法,推出了草地临界贮草量、家畜临界减重等学术成果。
“草原是生态系统,草原的问题出在草原之外。”基于这样的认识,任继周将草地农业生态系统分为前植物生产层、植物生产层、动物生产层、后生物生产层。这一理论目前已被学界广泛接受,草原学由此向草业科学发展。
牛羊是牧民的“庄稼”。南志标的研究侧重实践,涉及病害、育种、草原退化等领域。“草原有什么问题,我就研究什么问题。问题解决了,生产就发展了。”
广泛分布在北方草原的醉马草,因牛羊马吃后中毒步履蹒跚如醉而得名。
为什么醉马草能“醉马”?南志标率团队研究发现,醉马草中含有一种禾草内生真菌,真菌产生的生物碱使家畜中毒。但含真菌的植物,抗虫、抗旱、耐盐碱,生命力极强。
“我们筛选出一种真菌。有这种菌的植物长势好,对家畜无害。我们将菌接到大麦、青稞中,创造了新种质、提高了产量。”南志标说,如今,醉马草内生真菌是国际禾草内生真菌研究的三大体系之一。
青藏高原缺少豆科牧草,牦牛、藏羊冬季常因缺乏草料而大量掉膘、死亡。针对这一问题,南志标历时10年选育优质的春箭筈豌豆。如今,该品种在西南草原广泛种植,不仅为牛羊提供了优质饲料,还改良了土壤。“作物和牧草新品种,最能展示研究成果,也最能推动生产、最能造福牧区群众。”
任继周、南志标的研究,往往搞一次调查,就拿出一套草业振兴的科学方案;出一个成果,就兴起一方牧业。
1995年,半生关注草原的任继周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14年后,“接力者”南志标也成功当选。蕴含无限生机的草原,为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课题。而这两位我国草业科学领域仅有的院士也不负众望,将一篇篇论文写在高天厚土之间。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在草业科学的推动下,中国的草原上1.5万余种植物,与人间烟火、如云牛羊交相辉映,构成神州大地最迷人的风景。
北京林业大学草业与草原学院院长董世魁说,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中国草业科学助力遏制草原退化,推动草原生产能力实现翻番。
如今,草地固碳、保水、调节气候乃至文化传承的功能逐渐被人认识。山水林田湖草沙“生命共同体”理念的提出,让草原上升腾起新的希望。
为春留芳华
一头是辽阔草原,一头是三尺讲台,两代院士砥砺前行,把从草原获得的知识、智慧与爱播撒在后来者心间。
有人跟任继周说,各地草原站都有你的学生,你办了草业科学的“黄埔军校”。任继周说,做学问必须“教学相长”,把成果运用于培养人才、服务经济社会发展。“否则,就成了‘书柜子’‘纸篓子’。”
在两人看来,教师是与科学家同等重要的身份。南志标说:“大学本科教学最能体现‘蜡烛精神’。教师任教期间看不到成果,但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关乎学生成长,最终影响国家发展。”
“任先生特别关心年轻人。只要发现可造之才,就不遗余力培养。他有很高的学识,但从不觉得创建了学科‘功成名就’就不用再努力。”南志标说。
北京林业大学草地资源与生态研究中心教授卢欣石说,任老至今仍在深入研究。关注草原一辈子的他,正思考人、地、自然的关系,探索中华五千年农耕文明的精微伦理。
任继周认为,在对外开放、生态文明、粮食问题三大背景下,搞好农区与牧区、种植业与养殖业、中国与外国的“三个耦合”,是未来生态健康发展、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把“草业钥匙”。
在兰州大学草地农业科技学院的办公室,严重眼疾没能影响南志标的工作。超大字号的文印材料和放大镜默默诉说艰辛与不易,也奏出了一首属于强者的交响曲。
“对任老师最好的学习继承,就是发扬他的学术思想,身体力行推动学科建设。”南志标说。
根据任继周提出的后生物生产层,南志标推动设立了农林经济管理专业(草业经济管理方向)。如今,他在继续承担科研任务和指导研究生的同时,还花大量精力组织编写教科书和推动学科建设。
“从1958年国内首设草原专业,到现在全国32所学校每年招收约5000名本科生,学科发展很快,但内涵还需加强,任务还很重。中国40%的国土面积是草原,草原需要我们,哪怕筚路蓝缕,也要奋力前行!”南志标说。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南志标70岁生日时,近百名学生制作的纪念册扉页写道:“岁月在您身上刻下年轮,您的身旁崛起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新华社兰州4月1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