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艳
一
当我此刻再度回想她——远在千里之外兰州的何鄂先生,这位80多岁的老人,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老态。沉静平和,言语轻缓坚定,走路快而轻盈,细长的眼睛依然葆有纯粹的光泽,眼边的皱纹,像风吹皱的大漠,只证明她走过了一些不同凡响的岁月。
站在她身边,她的手握着我的手,有些粗糙,宽大,温厚有力。我不知道,这是否来自她60多年的雕塑生涯。她的手,经历了太多不同质地的泥巴、岩石,她感知它们,那些细腻的、粗粝的、黑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它们的气息和温度就是她生命的气息和温度,她知悉它们,知道它们该成为什么。她雕塑了一批又一批作品,雕塑了一双不一样的女性的手,也雕塑了她自己。
艺术的独特诉求是艺术的生命力,这应该来自于艺术家独特的秉性。当年15岁的何鄂好强,坚定,有对新事物探究的勇气。正是如此,使她成为西北艺术学院(西安美术学院前身)雕塑专业第一个女生,从此“痴迷”一生。
上海出生的何鄂,为了心中的艺术,走进西北,也走近了敦煌。
何鄂在敦煌度过长达12年的青春岁月。远离家人,远离儿女,黄沙戈壁,清灯冷月。敦煌,这个世界的艺术宝藏,滋养丰盈了当时还青涩的何鄂,成为她艺术人生的根脉。
12年的研究、摹制,摹制、研究……我们只知道她临摹了第194号窟、第159号窟等多个洞窟的彩塑。何鄂还经历了什么,感受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敦煌给予了她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但之后她呈现出的雕塑艺术,无疑经过了蜕变。何鄂说,没有敦煌,就没有顿悟,就没有全新的自我。敦煌,是她的“破壁之旅”,唤醒了她的创造基因。灿烂的文化重重地推了何鄂一把,使她从未有过的清醒——古人的创造不是我们的创造,我们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新的创造与荣耀。何鄂在敦煌找到了艺术密码——创造。
她回到兰州,第一件雕塑作品就是表达她对古代艺术家的尊崇——体格健硕的工匠,长年累月的劳作,臂膀双腿突起粗壮的肌肉,休息中仍手握铁锤铁锥,满面沧桑,静静地抬头凝视前方,那里应该有他尚未完工的作品,他在思索、在斟酌。作品整体凝重,静止与人体的健美相统一,强烈地展示了工匠的专注与力量。工匠仰头注目,给观众带去无限遐想。这样的构思设计,显示了何鄂的艺术匠心,在构思与塑造上达到完美的和谐。何鄂称这座青铜雕塑为《巨匠》。“献给古代优秀文化的创造者”,在雕塑背后,她刻上了这样一行字。
二
黄河,中华文明的母亲河,滋养华夏民族的摇篮。兰州,“黄河明珠”“丝路重镇”,黄河穿兰州城而过。
黄河南岸静默的《黄河母亲》雕塑,背后群山绵延,黄河水湍流不止。她是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幻化而成。
她是黄河的隐喻和代言。
她只能在这里。
不需要过多解读,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矗立在这里,她一直被仰望,被围绕,被品评,被模仿……
《黄河母亲》融民族传统思想与现代艺术,以物质实体性的立体形象,完成高度的概括和象征。她是何鄂对敦煌12年艺术修炼的回望,是对中华民族“母亲河”最深情的理解与注视。
《黄河母亲》从此成为兰州的文化地标,成为“丝绸之路”上的独特艺术景致,成为城市雕塑不可回避的艺术典范。
《黄河母亲》荣获“新中国城市雕塑建设成就奖”。她伫立奔流不息的黄河南岸,几十年却如千百年,看沧桑过往,守望世世代代黄河儿女……
《黄河母亲》是何鄂献给兰州的,更是献给中国的,献给世界的。
三
雕塑是艺术,也是一种纪念。雕塑是艺术景观,也是历史的见证。
在何鄂眼中,雕塑这种古老的艺术,承载着时代的文化和审美,那些前人留下的雕塑、石器,让后人得以与那些遥远的年代相遇,一如她沉浸12年的敦煌造像艺术。
那些来自大地的泥土和石头是她生命中的伙伴,同时她更关注那些发生在大地上的事情。她的包里总有一团泥,须臾不离,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她随时都会捏。她关注的很多,使命感,是她血液中实实在在的存在。
57岁时,何鄂给自己找到了新的起点:成立“何鄂雕塑院”,继续弘扬民族文化,创造时代精品。
在何鄂雕塑院,诞生了融合敦煌、马家窑等文化元素的粗陶彩绘《绣花女》,朴拙,柔和,是对民间传统文化吸收、融化与探索,展现了西北女性的秀美与智慧。《绣花女》可以看作何鄂个性语言成熟的标志。
被誉为“新时期雕塑奇迹”的《成吉思汗雕塑群》落座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大气磅礴,借鉴传统雕塑语言,又拓展了更丰富的表现空间。5组青铜雕塑使用近400吨青铜原料,木料452立方米、钉子2210公斤、十字花155000个、泥料900吨、铜480吨、焊接用氧、氩、乙炔6600多瓶……主建方、雕塑方、铸造方等相关的参与人员达800人之多。业界称它为“中国大型雕塑的里程碑”。
何鄂说这项工程“就像是一组交响乐”,凝结着群体智慧。当时69岁的何鄂,无疑是这宏大交响乐队的指挥和灵魂。这是用她几十年丰厚的艺术积淀和从未消逝的创作激情谱就的华彩乐章。
位于河西走廊的张掖市高台县高台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纪念馆内,她设计创作的大型花岗岩群雕《血战高台》《血祭祁连》,兰州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内的《永恒祁连》,用雕塑语言呈现了那段历史的悲壮与惨烈,是她对西路军将士的深情告慰。
她用雕塑缅怀,用雕塑追忆,用雕塑铭记。
她说自己总是被大地上的事物所感动,触动。她无法不去表达。
八十多岁的她,还会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还会站到二十多米高的脚手架上,审视揣摩作品的各个细节,用手里的泥,这儿修修,那儿补补,这让家人和身边的工作人员心惊。但对于何鄂,这只是一个雕塑家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那天的兰州,午后大雨骤降,清凉的气息霎时弥散在何鄂雕塑院。二层楼房里,我被形态各异、按比例缩小的雕塑作品簇拥着——《黄河母亲》《巨匠》《厚土系列》《希望星辰》《唐乐》《远山正瑛》《张芝》《人生》《流淌的河》《梦境》《花儿》《雄冠》《绣花女》《女娲》……这些雕塑作品,呈现的是一位艺术家艺术生命的恣意绽放。(本文图片均为何鄂雕塑作品,由何鄂雕塑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