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列奇
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国庆节后,生产队的果园里下果子。下午放学后我们几个小学生背着书包正好回家路过。梯子架在一棵香水梨树的一侧,树上的果实如蒜辫似的挤满倒挂下来的树枝,一个人站在梯子上采摘树围的果子,另一个人站在树身上采摘树里面的果子。他们在采摘的过程中,不小心会将连在一起的一个花座上的果子碰掉在地上。香水梨一个花座多的会结三到四个果子。有的果子熟得太过,不管怎样用心采摘,手一触就掉落。我们看到果子掉在地上,就跑过去想捡个落果吃,可是又不敢。
又是一天放学后,我们经过下果子的那个果园。这次大队长在场。我低着头连看也不向果树看一眼地往前走。不料大队长却喊着我的小名让我们过去,他从果堆里给我们每人取了两个黄澄澄的香水梨。
大队长对各项农活都是行家里手,手把种篓能摇田,驾驭牲口能犁地,划着排子能过河,刮起新沙不带土,干起农活风风火火雷厉风行。而他给我印象最深的则是干活有股倔劲儿、牛劲儿。比如春耕挖地,全生产队几十号青壮年男女劳动力在将近一里路的趟子里一字摆开,一铁锨一铁锨地横行往过翻。他第一个上趟,不抬一次头就遥遥领先地挖过去。然后在一字摆开的队伍前面走两趟,看看有没有投机取巧的,吆喝两声:“不要跑趟子,铁锨钳厚一些。”声如雷鸣,仿佛张翼德站在长坂桥上。
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每当寒暑假和星期天我也去生产队挣工分,那时我最不愿意跟他干活儿。因为跟他干活儿要付出很大的劳动强度,而且他的一套干活方式我也接受不了。比如给菜花、莲花菜等粗菜的宽沟锄草松土,我们习惯的方式是“锄”,弯腰和直腰转换进行,有起有落,人比较轻松。而他要求我们要弓着腰低着头一鼓作气刨出去,将土壤刨得松松软软,有一定的深度和绵度。他说这样有利于蔬菜根系的发育伸展。但是低着头弓着腰一口气刨出去二十多米长、一米宽的沟行,对我来说缺乏这样的功夫啊!
上中学的一年暑假的一天,我兴高采烈地接受了晚饭后给生产队菜地浇水的任务。这是多种农活里面比较轻松的一项活儿。尤其是浇川里的菜地,因为浇的是水车水,一路的水渠都是渠梁上长满冰草、牛耳朵、蒲公英、马齿菜的傍路的老水渠,渠埂高,不需要跑来跑去地巡渠,只是在棋盘般的地块之间的水渠埂上挖开一个缺口,在水渠中间打一个顶头坝,把渠水引到地里就行了。全过程就是用脚踩下铁锨,撬起,端起土丢到渠中间,站在上面踩实,总共也就是三五锨土的事情。等淌满一畦,再用“拆东墙垒西墙”的办法,在另一侧的渠梁上挖开一个缺口,把水引进相对的菜畦,挖出的土堵在已经浇满水的菜地的进水口上。一般浇过一畦大概用10分钟的时间,而这个时间就是你的休息时间,你可以绕着菜地走上一圈,看菜苗饮水之后无声地生长,欣赏菜苗喝水之后昂扬起头颅的神态,也可以坐在铁锨把上看田野里的点点灯火,看蓝天上繁密的星星,借着月光看渠梁上的蒲公英,苦紫菀的紫喇叭,牛耳朵的小白花。那些野菜的小花,仔细地看起来特别的婀娜妩媚。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可以借着星光月色,看静静的流水流过伸向水中的稗草冰草叶泛起的细碎的涟漪,你才有闲情逸致品味此起彼伏的蛙的歌唱,蝉的歇斯底里的鸣叫。
意想不到的是那天晚上大队长和我一起浇水。那时他已经不担任生产队长了,可他容不得我在水流进菜地之后的悠闲,而是带着我用铁锨挖起渠底的淤泥,加固在渠埂上。这就不同于往常的菜地浇水了。往常的菜地浇水大不了隔段时间在田间的水渠梁上走一个来回,堵好往外溢水的渠埂,在薄弱处加上两锨土。可是要按顺序一锨一锨捞挖起渠底的泥土,把整个渠埂加固过去,这就是很劳累很艰巨的事情了。况且生产队最苦最累的活儿春耕翻地,夏收拔麦也有出趟直腰的空儿。我心里极度不满,近乎反感。但是,我看到大队长先在地头蹲着抽了一锅旱烟,然后收起烟杆,斜插进缠腰口袋里,拿起铁锨,开始加固渠埂。仍是他那改不了的牛劲儿,低着头一鼓作气。他有气管炎,不时地连声咳嗽,加上折腰干活,上气不接下气。我真不明白,他咳嗽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抽旱烟?为什么还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拼命干活呢?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提起铁锨在他对面的渠埂上挖泥加埂。大概是哮喘病的原因,那天晚上他穿一件叫“缠腰”的无袖夹衣,胸部开襟,腹部一块大兜襟从左侧缠裹到右侧,腰部用布带绾结。大兜襟上面盖一个大口袋。黑布裤子的裤脚卷到膝下,露出瘦骨伶仃的小腿,两只胳膊也很细瘦,但是他干活却是干脆利落。
“现在队里的许多人都干活磨洋工,半天能干完的活儿磨蹭一天,似乎占了别人的便宜,其实是自己哄自己。”他一边干活一边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是呀!如果人人都像我俩今夜这样干活,那生产队的活儿不就早干完了吗?”我一边干活一边反唇相讥。
“什么是艰苦奋斗?什么是爱国家爱集体?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多干活多流汗多做贡献就是艰苦奋斗!”他把满满的一铁锨泥土反倒在渠梁上,很利落很有节奏地用铁锨背部拍了拍加在上面的泥土。
他接着说:“裴区长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借着月光看见他深陷的眼窝里两只圆圆的豹眼熠熠发光。“那时我是民兵队长,我们晚上在村口站岗放哨,一站就是几个晚上,没有工分。”他又躬下腰身,咳嗽了几声,一边干活一边说:“我们一起入党的有5个人。”他平时严肃紧绷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喜悦,仿佛打开了话匣子,“那天我们5个人站在党旗前举着拳头跟着裴区长宣誓,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精神。”
顿然,老队长瘦削的身体在我面前高大起来。到了后半夜,无声的冷露湿透了蔬菜的叶片,老队长的军用球鞋已经湿透了。蟋蟀和蝉都停止了鸣叫,这夏夜是多么轻盈,睡莲一样安静。这个夜晚的天空,有着大海般的湛蓝,蓝得幽深,蓝得就像凝固的寂静。一轮金黄的圆月,当空而挂,清凉的光芒,仿佛高悬着理想信仰的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