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桂元
余光中被称为当代“文章巨子”,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然,两只儒雅的镜片,一头规整的银发,其睿智的神情透出几许沉静几许沧桑,内里却奔腾着压抑不住的古典激情和辉煌耀目的现代意绪,其谋篇造句有如鞭山驭海、擒风拥日。无怪乎现代文学大家柯灵得识晚辈余光中的作品,颇为余文的“另辟一境”而神往心折,深感“得开眼界,自此锐意搜求耽读,以为暮年一乐”。
一个人一旦移居异国他邦,那种江南梅雨般的乡愁总是客观存在。这一点,不曾有过亲身的“飘零”经历往往不易理解。而对于游子境遇的海外作家,不写乡愁又写什么呢?
同样是乡愁,余光中笔下的乡愁有着更深沉、更广博的内涵。
他的祖籍是福建永春,童年是在南京度过的,抗战初期随母亲逃到上海,半年后经香港到越南再进入昆明,中学是在四川的乡下读的。
大学时代分别在南京和厦门读书,后随父母迁往香港,最终定居台北,此后他又在美国精研西洋文学多年,同时其游子足迹几乎遍及欧美。
于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余光中,有一千个理由应该忧郁,应该伤感,应该满腹乡愁,然而谁又能确定他的乡愁究竟是什么?
读《四月,在古战场》可以知道:“他的怀乡病中的中国,不在台湾海峡的这边,也不在海峡的那边,而在抗战的歌谣里,在穿草鞋踏过的土地上,在战前朦胧的记忆里,也在古典诗悠扬的韵尾。”余光中的悲伤是个人的,也是民族的;是乡土的,也是世界的。余光中的乡愁给人以历史的纵深感和穿透力,因而具备了宏阔的审美视阈和超拔的人文境界。
一味沉于乡愁不是余光中的风格。人在旅途,他更多的是前瞻而非后顾。在《高速的联想》中他坦言自己喜欢开车,因为他“崇拜速度”“我爱操纵一架马力强劲反应灵敏野蛮又柔顺的机器,我爱方向盘在掌中微微颤动四轮在身体下面平稳飞旋的那种感觉,我爱用背肌承受的压力去体会起伏的曲折地形山势”。他的艺术优势是明显的,这就是中西文化赋予了他的散文以更宽的胸次,更大的气度,更深的底蕴,更浓的色彩,更远的视野,绝不是靠翻一翻古今的佳典名篇,走一走异邦的日月星辰,淋一淋人间的风霜雨雪就可以生成的。
余光中曾自谓“右手为诗,左手为文”,即他把写作散文视为副业,而将诗歌创作当作主业,这当然只是作家写作的一种自我确认。而在我看来,他的那些融入了诗歌元素的散文更见非凡的才华和功力,堪称奇文、妙文、美文。
名篇《咦呵西部》流溢着美的节奏,贯通着气的韵律,完全是神来之笔:“一过密苏里河,所有的车辆全撒起野来,奔成嗜风沙的豹群。直而且宽而且平的超级国道,莫遮拦地伸向地平,引诱人超速、超车……我们的白豹追上去,猛烈地扑食公路。远处的风景向两侧闪避。近处的风景,躲不及的,反向玻璃迎面泼过来,溅你一脸的草香和绿。”绚丽而剽悍的抒写,兼得诗与散文的风采、精髓和气韵。
而在《南太基》一文中,作家的感怀于奔腾陡劲中揉入了些许的缱绻悱恻:“海客们在各自的绝缘中咀嚼自己的渺小,面对永不可解的天之谜,海之谜,夜之谜。空空荡荡,最单纯的空间和时间最难懂,也最耐读。就像此刻,我究竟在想什么……在纯然的蓝里浸了好久。天蓝蓝,海蓝蓝,发蓝蓝,眼蓝蓝,记忆亦蓝蓝乡愁亦蓝蓝蓝蓝复蓝蓝。”
笔调泄露出了缠绵心绪,内蕴仍不失磅礴大气,这就是余光中的风格。
艺术风格说到底是个气质问题。正因为笔者的写作气质有欠雄健阳刚,才对余光中笔力的汪洋恣肆恢宏奔放深怀敬意。故此,在今后的人生风雨旅途,我愿余光中的奇文、妙文、美文能够多“伴”自己一程。
(节选自《阅读是最好的独处》,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