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义卿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始终是稳重沉默,没有什么脾气。因此,很难想象年轻时的他,也曾有过的果敢勇猛,不知是因岁月的洗礼而磨去了棱角,还是固有的秉性,只觉其坚韧刚毅和包容隐忍阅历了过往的所有。暮年稀疏的白发,空缺的牙位,弯弯的腰身和蹒跚的步履说明着一切。
我们兄弟姐妹共有八个,父母辛勤持家,艰难地苦度光阴,拉扯儿女们长大,费尽了心机和气力。父亲精通所有农事和木工活,是庄里百十来户人家唯一的木匠。正是怀揣这门技艺,在平日农闲时承揽些活计,贴补家庭开支。
也因父亲是木活行当人,家里的一切农具置办得很齐全,不仅自家使用方便,而且也弥补了庄间其他家庭农具的不足,大家调剂共用。父亲平时对儿女们的教育从不放松,常给我们讲,你们要好好读书,学到的东西不多余,必定能派上用场。他出门行艺,挣点工钱,在顾口的同时,对儿女们的学费和穿着花销优先支出。
这里特说父亲精制的一具,约摸5尺长、2寸宽、0.7寸厚,槡木最好,椿木次之,柳木最普遍,这就是扁担。经过他的手而做成的此具,平滑光亮,薄厚均匀,挑上百十来斤的东西在肩上,不觉得死硬的厚,也不是薄得承不住重,而是恰到好处。扁担在其肩上,上下闪动,同谐于挑者的呼吸节奏,走在路上顿感惬意快活。
父亲不时去赶集。他经常拿一根扁担、两根扎绳和一个干粮袋,鸡叫三遍时,便出了门向集镇而去。夏收后的伏天,他挑选家里的上乘麦子,晒干簸净,装满两布袋,挑上去渭水峪粮站交公粮。冬闲时,家里的党参成串已干,就卷成小把,逐把放于两个平底箩筐里,用绳系扁担两头,担上去姚庄药材收购站交药。
每到周日,父亲领我们去给自留地送粪,一日八趟十趟不止。有时也挑上担子,下了山到川区,趟过渭河,去中滩河来买些白菜、胡萝卜挑回。寒假期间,父亲又领我们几个娃娃,去渭水峪火车站买石炭(末子煤)做饭用,我担的笼只装一两锨煤,负重也依龄而增,水担运用也随着逐渐娴熟。当农作物成熟收割,往家里运,就用水担去担,如担洋芋、担纤麦(玉米棒)、担黍黍(高粱穗)、担糜谷、担红麻(胡麻)等。
夏收时,麦子归场,运输工具非尖担莫属。由于担在肩上的两个捆特别大,几乎贴着身子,活动余地很小,前面的路很难看清,有时只能依熟路惯性而挪步,尤其沟沿小路,窄得实在换不了肩,一个肩鼓着劲,得挑好几百米。麦芒刺在脸上和脖子里,有灼烧感,钻心地疼。刚开始几回,肩压得通红,但咬着牙坚持,到第三、四天时,即使起皮,也不那么疼了,就能跟住大人跑趟趟。上坡时,父亲一手扶腰,一手贴担,艰难地寸着小步,把一年的丰收小心地挑回家。
那些时日,父亲曾是生产队的看管员。专门守着队上集体的二十来亩苜蓿饲料地。暑假时,我时常跟着他去看管饲料地,苜蓿长得正旺时,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紫色的小星花上飞旋,我不时地去追逐,一不小心会被草套住,跌倒在苜蓿地,爬起时,仍然去追赶,直到捕捉几只放在小玻璃瓶里,笑眯眯地瞅着它们扑腾扑腾乱飞。小蜜蜂嗡嗡地叫着,也一同飞着传授花粉,酿造着甜蜜的生活。我适时在山崖畔摘些野草莓,用禾草野麦秆串上串串,连蹦带跳,一边吃着一边炫耀着拿回家……
细想起来,那么个年景,那么大家口,全凭着父亲的双肩。他的肩实在不起眼,但觉得很宽很大很厚,不知担起了多少斤、多少担、多少回的货物与责任。他的肩胛骨真是托家的钢筋架构。在夏天,父亲不时也光着膀子干活,我清楚地看到,他肩上粗糙的锯齿纹,黑红的紫斑,记录着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