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20年10月12日
第07版:文摘

吃喝之外

陆文夫

我觉得许多人在吃喝方面都忽略了一桩十分重要的事情,即大家只注意研究美酒佳肴,却忽略了吃喝时的境界,或称为环境、气氛、心情、处境等。此种“虚词”不在酒菜之列,菜单上当然是找不到的,可是对一个有文化的食客来讲,虚的却往往影响着实的,甚至决定着对某种食品久远、美好的记忆。

20世纪50年代,我在江南一个小镇上采访,时近午后,饭馆都已封炉打烊。忽逢一家小饭馆,说是饭也没有了,菜也卖光了,只有一条鳜鱼养在河里,可以做个鱼汤聊以充饥。我觉得此乃上策,便进入那家小饭馆。

这家饭馆临河而筑,准确点说是店门在街上,小楼架在大河上,房屋下面架空,可以系船或做船坞,是水乡小镇上常见的那种河房。店主先领我从店堂内的一个窟窿里步下石码头,从河里拎起一个扁圆形的篾篓,篓内果然有一条活鳜鱼(难得),两斤不到。买下鱼之后,店主便领我从一架吱嘎作响的木扶梯登楼。楼上空无一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见底,河底水草摇曳;风帆过处,群群野鸭惊飞,极目远眺,有青山隐现。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鱼还没吃呢,那情调和味道已经来了。

“有酒吗?”“有仿绍。”“来两斤。”

两斤黄酒,一条鳜鱼,面对碧水波光,嘴里哼哼唧唧,“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低吟浅酌,足足吃了两个钟头。

此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间我重复啖过无数次鳜鱼,其中有苏州的名菜松鼠鳜鱼、清蒸鳜鱼、鳜鱼雪菜汤、鳜鱼圆等。这些名菜制作精良,用料考究,可我总觉得怎么都不及三十多年前在小酒楼上所吃到的那么鲜美。其实,那小酒馆里的烹调是最简单的,大概只是在鳜鱼里放了点葱、姜、黄酒而已。可那青山、碧水、白帆、闲情、诗意又在哪里……

有许多少小离家的人,回到家乡之后,到处寻找小馄饨、血粉汤、豆腐花、臭豆腐干、糖粥等儿时常吃的食品。找到了当然也很高兴,可吃了以后总觉得味道不如从前,这“味道”就需要分解了。一种可能是这些小食品的制作不如从前,因为现在很少有人愿意花大力气赚小钱,不过,此种不足还是可以想办法加以补复或改进的,但那“味道”的主要之点却无法恢复了。

那时候你吃糖粥,可能是依偎在慈母的身边。妈妈用绣花挣的钱替你买一碗糖粥,看着你站在粥摊旁吃得又香又甜,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着你又饿又馋,她的眼眶中含着热泪。那时候你吃豆腐花,也许是到外婆家做客时。把你当作宝贝的外婆给了你一笔钱,让表姐表弟陪你去吃遍了小摊头,还看了猢狲出把戏。童年的欢乐、儿时的友谊,至今还留在那一小碗豆腐花里。

那一次你吃小馄饨,也许是正当初恋。如火的恋情使你们二位不畏冬夜的寒风,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在那空寂无人的小巷里,无休止地弯来拐去。你们感到了饿,感到了冷。你们飞奔到馄饨摊前,一下子买了三碗,一人一碗,还有一碗推来让去,最后是平均分配。那小馄饨的味道也确实鲜美,更重要的却是爱情的添加剂。

世界上最高明的厨师,也无法调制出初恋的滋味。冬夜、深巷、寒风、恋火已经与那小馄饨共酿成一坛美酒,这美酒在你的心灵深处埋藏了数十年,酒是愈陈愈浓愈醇厚,也许还混合着不可名状的百般滋味。

(摘自《美食家》,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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