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皎年
去年的一个清晨,街道的僻静处停着一辆三轮车,一妇女卖杏子。我瞥了一眼车里的杏筐,她就爽朗介绍,这是本地杏,又大又甜。我不信这是本地杏子,因为小时候吃,熟悉,不是这样子,那时的杏子比较小,这一定是外地运来的。她见我不相信,让尝一个,杏就出产在南乡山底下。一提到那个地方,我去过,那里难道已经漫山遍野种了杏树,结了杏子?是的,她说,这是新品种。我细看,体大,色匀,果肉厚实,沉甸甸的样子,黄灿灿的气韵。果柄旁边的一处果皮颜色特别红,特别鲜艳,令人垂涎欲滴。我拿了一个,闻一闻,好香!一挤,一掰,肉核易离,气味轻盈清香。一尝,真不错,杏子加柿饼般的厚味里透着细细的鲜甜,便买了半袋。
很久没有吃过杏子,想不到,新品种比老品种好了许多。
几天后,我买的杏子吃完,聚集了一小堆杏核。给我卖杏子的妇女曾说,是甜的,两个杏仁。夹子捏碎一个,果然两个仁,吃,果然是甜。我想起一个问题:小时候果品少,杏子也少,碰上吃一次杏,吃完就猜,杏仁是苦的,还是甜的?几个孩子围成一个圈,一个一个砸烂,尝过去。甜的,高兴,把它吃了;苦的,就嗷一声,忘记后来怎么处理了。坊间似乎有一种说法:杏子特别甜的,杏仁苦,杏子不太甜的,杏仁甜。可能吧,从进化论看,一个杏子,不易什么都占全,里里外外什么都好。可也有一种说法:杏子特别甜的,杏仁也甜,不太甜的,杏仁苦。从自己吃杏的经验看,里外甜苦的情况其实多样。不过趋势是:杏与仁越来越趋向于鲜甜,这得益于新科技。当然,人工培植的大片杏林的杏子与野杏,味道又有别。
总而言之,老品种有老品种的味道,新品种有新品种的味道,新品种的味道越来越丰富。
杏子,一种奇特的果品,很个性似的。未熟不能吃,酸极,酸得人发笑,酸得牙疼,酸得想起童年,那时候偏偏要个刺激。熟烂了不能吃,滋腻且伤脾胃,不思饮食。熟好的,又大又匀,色润,味香,这样的杏,味道最佳。我感觉古人爱杏子,与春天到来杏花绽开带给人的新奇感、愉悦感有关,也与人们向往平和恬静的生活有关,杜牧“牧童遥指杏花村”便表达了一种理想的境界。今人亦如此,比如今年抗击疫情取得阶段性胜利后春天也到来了,人们喜气洋洋,走出户外,特别爱拍杏花:如此美丽之花,预示着新生、愉悦和希望,秋天能结出美味的果实,花与果实相得益彰,都应该赞美。清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杏,候熟后食之,润肺生津,以大而甜者胜。”饶有情趣的是周邦彦《诉衷情》里的左右为难:“出林杏子落金盘,齿软怕尝酸。”然后,他离开杏子,尽是一片温婉之情:“南陌上,落花闲,雨斑斑。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欧阳修《浣溪沙》里“叶底青青杏子垂”,像小写意,一个个的果实,青翠可人,又似乎,这杏子埋着一个伏笔,一个可能分化的味道:最佳时刻,味道最佳。苏轼《蝶恋花·春景》说“花褪残红青杏小”,意思是,青杏还小,不能尝,等红黄了,熟了,就可以尝。如果非要尝其味,可化为青杏酒。其用料:冰糖、米酒、真露、青杏、二锅头,偏重于什么味,就多放一点。大约一个月后,酿好了,适合开胃醒脾,青杏的一丝味,始终在。熟了的,除了单吃,还有混吃的。杏酪,从诗文看,唐代就有这道美食了,在寒食三日作醴酪,煮粳米及麦为酪,捣杏仁作粥。若做得好,即如明高启《清明呈馆中诸公》的记述:“新烟着柳禁垣斜,杏酪分香俗共夸。”
凉州这地方,遇到大喜事,人们喜欢营造热闹、团圆、喜庆的氛围,重要的场景便是办宴席。近年来,席上的一道甜食“八宝饭”本来有许多五颜六色的甜美干果,“八宝”不太相同,有的好像也增加了杏干。这“八宝饭”,颜色,本已灿烂,营养,足够丰富,为什么还要加杏干呢?既然加,总是有原因的,这道甜食,很有些人爱吃。
美味不可多食,杏子最如此。《食经》:“不可多食,生痈疖,伤筋骨。”《本草衍义》:“小儿尤不可食,多致疮痈及上膈热,产妇尤忌之。”我猜想为什么会是这样?杏子量少时,进入饥渴的脾胃恰好,多了,过于滋腻,使脾胃生湿热。湿热,字面看,好像没什么,但中医把诸多的疾病归于湿热,这就不能轻视了。所以夏之日,秋之日,看见凉爽多汁多糖的东西,要注意持戒。杏仁,虽然入药,功效多,但也有害。杏仁的用途里,还有有趣的一面,即其根可解其仁中毒。李时珍曰:“食杏仁多,致迷乱将死,杏树根切碎煎汤服,即解。”好像武侠小说里的机巧。杏,其实就是戒杏,是一种富有哲理的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