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宇龙
自以为前几年从事公路建设,走遍了平凉的乡村山道,整个平凉地域内的村村社社、沟沟洼洼没有不知道的,偏偏,安口镇的窑头镇就第一次听说。安口窑闻名陇上,它以朴实的材质、简洁的线条、幻化的斑彩,将自然之美展示得淋漓尽致。在安口,以窑命名的地方俯拾皆是,胡家窑、窑湾子、五只窑等等,而窑头镇叫镇,不过是安口镇的一个村,叫高镇村,最早是安口镇的渊薮,称之为窑头镇。高镇有高楼自然村,高楼这名字好,站在半山的土平台上,可见日渐繁华、充满现代都市气息的安口镇街区,高楼村里望高楼,是窑头这个地方与众不同之处。
第一次踏着萋萋春草,沿着蜿蜒荒径攀上窑头,觉得这个地方充满了神秘感,它掩于城区的臂弯,僻而不背,冷而不孤,像是隐居到城郊的一个城里人,呼得了现代风,沐得了历史雨。很早以前的窑头,村民以窑为业,赖窑为生,烟火千年不绝,烧制而成的碗、盘、盆、罐、坛、灯、盒、炉、缸、杯、瓮,图案简朴,线条宽粗,手法古朴却老辣,生活气息浓郁。一路望着垮塌的旧窑、废陶和缸瓮,瞩目那些破败的院落,让人不得不调动起想象的翅膀,还原出当年窑场林立、盆钵相垒的热闹与喧嚣——山,像点着了一样,壮观,火热。青烟、炉火、飞轮,这些交叠的意象,共同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的劳作场面。
当地俗语说的“罐罐垒墙墙不倒”,就是特指窑头这个地方。这里家家户户的院墙都是用罐罐和大缸垒起来的,浑似齐齐站立着的一排肚皮滚圆的娃娃,也有人家用陶罐来装饰门楣和窗棂,就连房屋的墙基上都镶嵌着一口口残破的粗瓷大缸和陶罐,它们就像生命的基石,又像无言的碑记,记载着窑头人安身立命之根本。如今古旧的院落人去屋空,留下这些大缸垒砌的围墙,守护着一院荒草。圆鼓鼓、清亮亮的瓷面,在春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古铜色的光芒,孤绝而清高。随着时光的流逝,后来瓷窑逐步转移到安口街道的大厂,那曾经的盛况渐渐不再,瓷窑慢慢荒废了。最初,尽管工匠们都进城去了镇上的厂里上班,但他们的家还在窑头镇。城里上班,山上吃住,窑头镇是他们的大后方和加油站,也是他们根系所在,耕田种地、放牧牛羊,半工半农,其乐融融。直到改革开放,城镇化进程加快,山下的楼市兴起,山外的气息一股一股吹进了并不偏僻的窑头,青壮年们纷纷搬到镇里、县里、市里上楼去住,喝自来水,用荧光灯,看彩色屏,早走的带走了后走的,后走的吸引了犹豫的。当然,就在今天,还有几家老人守着这里,不愿离去。
九十岁的范通儒老人就是其中一个。初听这个名字,我就觉得不一般,能通儒的人,有大学问。果然,老人出生制瓷世家,华亭中学毕业后,就跟着父亲学制瓷手艺,家族四代有二十多人从事陶瓷工作。走进他的家里,就像走进了年代剧,粗笨的方桌、太师椅、五斗柜,尤其柜子、桌子上摆着的瓷瓶、陶罐,擦拭得纤尘不染,这是他们的最爱,也是他们的心血。我一眼看到一个“反弹琵琶”瓷器,精致巧妙,便拿起来把玩,老人介绍说,它曾获甘肃省工艺美术百花奖。他指着柜子上的一排排瓷器,说:“这一辈子制作了很多瓷器,留下了这点,算是个念想。”那时候,雕塑、制母、配料、兑釉、注浆、书写、绘画、烧成、烤花等所有陶瓷工艺中的工序都是要靠一双手来完成的,瓷器抟泥成型,转轮就制,亦如婴儿坠地,幼苗破土。一件作品的完成,浸满心血和汗水。这些,都是老人的孩子。说起往事,老人目光通透,他说,当年的安口曾汇聚了全国各地许多陶瓷人,很多在此定居,比如那个第三代陶瓷工潘会兴,当年在陶瓷厂制模车间工作期间,设计研发了很多作品。企业改制后,他离开厂子,前后去了几家私企,但始终没有离开窑头镇,和他一样,也选择了长久的扎根和守望。
范通儒、潘会兴……他们是窑头最后的守望者,也是窑头的生命之魂。寻访窑头的人,只有通过他们才能真正走进窑头的心里去,他们是民间的工艺大师。想起近日热议的一件大事,华亭撤县设市,由省直辖,市代管,这预示着华亭从传统农本经济向现代工业经济转变,华亭将迎来城市经济发展的机遇期。作为华亭的附属乡镇安口,也将成为乡村振兴战略的重点,据说有关方面已经把窑头镇定为了古村落,还原、抢救、开掘、传承……窑头镇很快就会成为美丽特色小镇的一部分。那些古老的制陶工艺,将以实物体验的方式,在每一个来访者的手中还原,我仿佛能看到人们手中的陶泥如旋风般划出道道圆弧,随即捏成一个个精巧的盆钵碗盏。一代代安口窑陶瓷传承人,手艺心传,传承的不只是精湛的技艺和久远的历史,更是延续至今的文化积淀和泥火之间的工匠精神。
走下窑头的时候,脚底下一踢踏,不意蹦起一块瓦砾瓷片,巴掌见方,弯腰拾起来,揣进了怀里,小心收留了一段往事,藏住了一个故事。回望掩映于绿树中的窑头镇,老窑的面孔忽隐忽现。我是始终相信,它的腰不会断裂,曾经炽烈的眼睛里,一种守望的坚定,虽然空旷却持久。它在望,又不仅仅是在望,更有不绝的定力、恒久的坚持,那是千年的积淀,接续昨日光明,托扶着子孙后代不断长高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