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理
午后城里仍然闷热,就想起了山下。下楼发车,出了小区,在几个红绿灯下走走停停,不一会就驶上火车站路。河西的火车站大都离城远,要么在城北若许处,要么在城南山下。酒泉亦然。据说昔日考虑城市扩展,才这么设计的。这种设计,给生活在此的我馈赠了不少美感。我常对人说,城与车站相距远,反倒安静。
这几日早晨,上班到了二楼平台,总想在台上多站一会儿,因为祁连山上的雪峰,望着很美,能感觉得到雪线清晰了,将会一天天下降;雪峰透明了,将会一天天加厚。于是心想,秋的脚步加快了。
钻过铁路下的涵洞,就是货场拐把路,有个“丫”形岔口,一西,一东。向东到观山口,顾名思义,就是观赏山景的地方。那里雪峰陡立,还伸出山头来,俯瞰田园。山下田地缀连,村路弯多,看景不倦。尤其午后,恰好背对夕阳,便于行车。向西是肃州西洞乡,直穿嘉峪山下台地,过祁丰桥,就看到寸草不生的小山。虽这样,看惯了,也有别样感觉。我在西北生活多年的经验中,对于看景还是有所悟。有些地方,看似有景,实为无景;而有些地方,看似无景,再看就有景。嘉峪山正是这样。小山挡不住大山,一让过小山,大山就裸在原野上了。南面是祁连,北面是黑山,中间数十公里的沙梁。两山对峙,沙梁如浪,此乃走廊咽喉也。
然而,不知咋的,我却将手中的方向盘右打,选择了向西去的路。后来想,性情使然,总喜欢试力吧!
一向西,迎面就投来烈烈夕阳,好在路边田埂上的树荫,有时还能遮挡几下。走着走着,树木渐茂,林荫道变成了独木舟,我在舟这头,太阳在舟那头。我苦撑,汽车一转身,太阳掉进沙海了,眼前一片光芒,空如剧前舞台,只有光。
光亮亮,淹了远山,淹了关楼,也淹了西天。除了光,纯粹得了无杂质。渐渐地,天幕上投来一把扇,反射出太阳的晕影。景色震撼,又易变,彩霞泼了一天。太阳落在远方,暗影渐浓,始于身边。
后视镜里,压缩了一镜景物,坡头上一排排输电铁塔,黏着夕阳,在镜中乱晃。这是从风库里引向湖南株洲的高压电网。巨型钢架,立在苍山间,网住了一道道山梁,也网住了一缕缕霞光。过了文殊桥,路边指示牌赫然标着“天下第一墩”。
一座四棱形赭色土墩,如一颗巨印,落在如绢的沙漠上。墩虽为土制,但在我看来,它非金即玉,至少是一块祁连玉吧!从这座墩开始,有千百个墩,骆驼拉链一样,拴在西去的长城线上。然而保存最完整的,莫过于这一墩,它是嘉峪关长城连襟上的第一颗扣子。它在此已与祁连山比肩近五百年矣。再看与雄关焊接的长城,它的上面蒙上一层太阳的锈迹,将城墙浆成了红铜色。无数从此进出的旅人,无不感慨岁月之无情,天地之悠远。我每过于此,心如水漫,常屏息凝思,自问道:古人是怎么过来的?
天边的余晖褪去,一列老式火车从西而来,徐徐驶过;同时又有一列高铁从东而来,和着节拍,轻捷飞驰。两列火车在跨过夜幕下的长城时,分别从南、北一进一出。有种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假如两列车的司机是一对恋人,每天都是告别夕阳,在关下重逢。他们在夜幕下瞬间相遇,岁月生命将作何解释?正在遐思间,墨一样的天际上,亮起了两排通红的窗,迷人的大漠夜色啊,我心已随着车轮抵达天边!
车越过长城道口,在蓝色的夜幕下奔驰。大漠如海,微微隆起,似在跳动。黑黢黢的祁连山立在南天,舰队般的黑山立在北天,窄狭的走廊间,输电铁塔和高铁电杆,投射在银屏般的天光里,纤毫可观。杆形景物,聚成一路,就像多年前的人群马队,结伴而行。G30高速公路上车灯点点,就像行者的夜火,在乳色的地平线上飘忽闪烁。
覆盖在祁连山上的夜云,屋檐一样伸出,使得山变得就像家院一样亲切。我走下车,在讨赖河峡谷上站稳,望荒漠,望变浅的余晖,望崖下流淌的大河。此时北方的黑山,仿佛一座夜市开始。平日里一川流沙,此刻,田园水色围笼,巷府清晰,楼房有别,街市上人来人往,依稀可辨。我暗自惊诧,莫不是大地为酬劳游客上演的一场独幕剧吧!如是,那是自然界多么奢华的演出啊!我为此感叹道,宇宙浩瀚无边,我不能穷尽其源头与边缘,但我可以站立在天地间,感受她的遥远和浩渺;生命也短暂,我之生命不能与天地山川同绵延,但我可以用有限的生命,置身天地间,与天地共此时,同样可超越时空,拥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