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夫
前晚在延安的延河广场,看到许多人生之乐。三个老汉拉二胡,众人围观。一个卖瓜子的女人,大约三十多岁,放下生意,提着一杆秤,和着二胡伴奏,唱起歌来,有《兰花花》,还有一些其他的流行歌曲,嗓门很高,但有些跑调,大家也不笑话,直为她鼓掌。这是老百姓真正的自娱自乐。那女人唱毕,发现秤砣不知何时弄丢了,满地寻找,众人大笑。
今天中午去了安塞。安塞是延安下属县,也就几十里路。安塞腰鼓是全国有名的,希望能看到。但到了安塞,却没发现打腰鼓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通,看了一个博物馆,没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又看了一个书画展,也是水平一般。到中午吃饭时,看到一个馆子里有卖驴肉的,一时来了兴致。陕北毛驴多,卖驴肉的就应当多,但这些天在延安吃饭光顾省钱了,没怎么注意肉食,也就没发现驴肉。我们有点馋了,商量一下,决定破费吃一次。
进了馆子,只要一大盘干切驴肉,大概有二斤,又买一瓶西凤酒,大吃大喝一通,仿佛好汉模样,醉醺醺回延安。
车走到半途,距延安还有十几里路,看到一个山区小村,很有味道。我提议下车看看,永基正有此意。两人下了车,步入山林,几无人烟。总算看到几户人家,还多是窑洞,门面砌了砖,很是气派,和传统窑洞大不同。
信步走去,看到一个老汉,约六十岁模样,上前招呼。老汉看到两个陌生人走来,有些奇怪,但还是热情招呼。我们上前搭话,告诉他是旅游的,随便转转。老汉招呼我们进家。并无院墙,只是一个破旧的窑洞,还是老式窑洞。里头很乱,当门一个大火炉,上头放了烧水壶,壶早被烟熏成了黑色,正咝咝冒气。里头一盘大炕。一些杂物随便放着。老汉搬了两个小板凳,让我们坐下,说是要烧茶给我们喝。一边闲聊。老汉说他有二子一女,都结婚了,女儿在外村,很远,儿子住在别处,现在都在外地打工。老伴死七八年了,只他一个人过,清静。
我们又问了一些家常话。水烧开了。老汉弯腰屈腿,从炕洞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包茶叶,用塑料布包着,一看都黑了,也不知放了多少年,他把我们当贵客了。人家一份盛情,不能推托的。心里还是很感动。我问老哥高寿,他说五十四岁,我笑起来,说我得叫你老弟,我比你大几岁呢。他吃一惊,看看我说,不像,不像不像!我们都笑起来。
一问之下,这里还属安塞县,就问安塞腰鼓的事。不料老汉神秘一笑,又一次弯腰屈腿,从炕洞里掏出一大包东西,也是用塑料布包着的,取出一看,是一套演出服。我们正纳闷,老汉骄傲起来,说这是我打鼓的服装。二十年前,我参加安塞县腰鼓队,去北京打过腰鼓呢!这下轮到我们吃惊了,原来还真是个人物!我们一夸,老汉又腼腆起来,脸红红的,说我当年不仅腰鼓打得好,民歌也唱得好呢!我们来了兴致,说能不能唱一首给我们听听?老汉搓着手,说唱啥呢?我说当然唱情歌了!老汉说好,清清嗓子,一抬头就唱起来,词听不大清,但那嗓音绝对一流!有点沙哑,有点粗粝,绵长、悠远、深情、饱满、凄凉,和在电影电视上听到的全不是一个味儿。电视上有包装、表演的味道,流畅但不动人。老汉这情歌勾人心魄,听得光想流泪。
老汉一连唱了三首,我们完全沉浸在他的歌里。唱完好一会儿,我们才想起鼓掌,热烈鼓掌!这才叫原生态啊!不知是怀念他的妻子,还是想起他年轻时的情感,老汉动了真感情,两眼泪花闪闪。我们被深深感动了。人啊,只有平凡的地位,没有平凡的人生。其实在茫茫人海中,随便抓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如果足够尊重,如果耐心倾听,他都会告诉你一个动人的故事,甚至一段辉煌的经历。
告别老汉,我们千恩万谢,决定步行回延安。近二十里走下来,几乎都在谈这个老人,谈人间,谈社会百相,感慨万端。
(节选自《西部流浪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