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飞
祖厉河两岸起伏的山峦,像两条伸开的臂膀,把一座座村庄深情地揽在怀里,由南而北流过甘沟,犹如展开一段粗糙的历史,从远古汹涌而来的波涛,卷走了昨夜的一场滂沱大雨。驿站变成了乡镇,驿路也已变成了国道,柏油覆盖了马蹄踩出的坑窝,而我们疾驰的心情,仍似骑在一匹风中的快马上。车窗外掠过的一排排小树,枝叶还遮不住两旁起伏的青山,在南来北往轰鸣的车流里,谁能听见疾驰的马蹄声。
甘沟驿城,大概经历了400多年的风雨,一点一滴都被西城外的祖厉河流走,3.7万平方米的遗址,城墙坍塌、荒草掩径,约等于55亩的废墟,距离东出西进的309国道不足2公里,而与247线仅仅隔着1道金属护栏和3户黄土人家。
乌云低垂,一棵新栽的云杉用翠绿的肩头扛起了天空,一枝野花在残垣断壁上,怒放心头的寂寞,有人借着雨点磨洗石碑,在漫漶的繁体字里辨认前朝模糊的背影,闲谈的几只鸟儿,它们好像知道一些什么秘密。
驿城的历史已经成了遍地荒草中的残砖断瓦、零星碎瓷片。在驿城旧址内,一些野草想逃出去,城外的一些想进来,它们挤在城墙的豁口处,互不相让,各自向两边张望,翠绿、深厚,以及葳蕤的样子。历史的岁月也曾经青翠过。这曾被血浸过的泥土上,如今长出了一丛丛补血草,骨瘦如柴的细长枝头上,米粒一样的花蕾,胆怯地绽开。被遗忘、遗弃的这些遗址,不知需要多少补血草,才能被补得缓过神来,把传说变成一篇篇面色红润的文字。
在岳家沟,向一棵牡丹打听曾经的芬芳,不知都去了哪儿。昔日王谢堂前的富贵花,盛开在了贫瘠的黄土山坡上,一座牡丹园,为这片土地种下了更多的尊严,每一朵牡丹,都像一枚奖章,佩戴在春天的胸膛上。我第一次来这里,怀抱着朝圣一般的心情,连绵不绝的细雨,情意霏霏,洗着我姹紫嫣红的目光,每一缕芬芳都饱含深情,从山谷溢出来,在驿路上流淌,一些被祖厉河的流水带走,而更多的沿途散入百姓人家。
长在驿城遗址周围的那一片苜蓿的紫色花穗,至今隐含着几许象征的意味,仿佛历史和现实若即若离。率先把芬芳带到这里来的,不是历史的驼队、马帮或使臣,而是这些懂得舞蹈语言的蝴蝶,它们曾经是最好的翻译官,往来山水,以花为家,它们更了解每一朵花的心事。
丝绸打开的这条通道上,城头不断变换着酒旆颜色,但那一抹深沉的紫红,一直渲染在尘土飞扬的天空。时间打碎的一件件瓷器里,流失了月光一样的乳汁,而这些棕色或黄色的种子,仍保留着多民族人民的肤色;这小小的种子里一定贮藏着,几个朝代或几个世纪闪电的力量,才使它们的根扎得那么深,从远古开到近今,繁花不谢。
有一块胡麻地紧挨着苜蓿地,就像新修建的两个庭院,胡麻和苜蓿成了好邻居,它们同时开了花,在六月茂密的阳光下,那小小的花朵,像朝天举起的一个个小小的紫色酒杯,如放置在丝绸上的瓷器,精美而高贵,落入其中的细雨滴,都被芬芳酿成了甘醇。那些从酒杯中溢出的露滴,滚入泥土,整个山坡也沉醉了,大黄大绿的肤色,被风轻轻一吹,就为我和整个村庄,变得大红大紫起来了。
去往祖厉河左岸的锦鸡屲,我们看到前面宽阔的河道,崖壁是深的,后面的靠山,起伏的梁顶是高的,通向锦鸡屲的这一条水泥路,半截是直的,半截弯的却更长。我们开车从东面涉水而来时,牧羊人已经翻过了西山的豁岘,迎接我们的不是早晨的阳光,而是昨夜留下的一团云雾在等待。树叶是湿的,炊烟是湿的,风一吹,我们吐出的声音也是湿的。有一家门前长得好看的月季,鲜艳的花瓣都像五颜六色的羽毛。村庄头顶飞过的一只锦鸡,像长着长尾巴的一朵花。
这里的主人说,这一场雨下得好啊,不要说花儿们想飞,庄稼也想飞。我看见地里一堆一堆的豌豆,几只蝴蝶带着一串串的花儿在飞,一排排英姿飒爽的玉米,翠绿的叶子在清风里练习着飞。但飞来飞去,最后飞走的,是那些叫做铁杆庄稼的年轻人。说话的人,越说神采越飞扬,带着我们的心情也扑棱棱地飞。听说,这西山屲上的锦鸡飞出去的,最后都还要飞回来。
祖厉河河道弯曲的右岸,四十里铺、五十里铺、六十里铺,张家湾、张家沟、张家坪,中间夹杂而居的岳家沟、郭家庄、李家屲,这些有名有姓的村庄,一路排开,六百年的驿路,一闪而过。如果再有烽火谍报,根本用不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八百里加急,哪怕是个羊倌,只要站在吉酉的半山坡上动动手指,就会把马莲岔满山花开的消息,妙传给东岔西坡的每一棵草。
走出大窑,站在田野上,一场雨兜头浇下来,把我浇成一株身材修长的玉米,或者一苗低矮的洋芋,在沙沙作响的雨水声里,我的双脚仿佛长出了无数的根须,一寸寸扎进潮湿的泥土,身体里开始流淌泥土浓郁的腥味,分不清哪一株是庄稼,哪一株是自己,只有唰唰唰的雨声四周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