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炜
编者按:
甘肃,西北大地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甘肃省辖14个市州,86个县(市、区),每个城市都有着各自截然不同的自然风光和生活风俗,大大小小的城市,不仅是人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也是我们体察社会风情,感受时代脉动不可或缺的窗口。
《甘肃日报》“生活”版从今日起推出栏目“陇上烟火城”,以人物叙述视角,讲述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相遇、相伴、相知、相依的情缘故事,折射甘肃当代城市生活的发展与变迁。
“陇上烟火城”,期待您的讲述。
一
18岁的时候,我还没有见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也不太清楚“兰州”早前是写作“蘭州”的。所以,在1985年8月的那天下午,当我接到一位年轻女老师送来的录取通知书,端详着那张薄薄的纸上、在一行行印刷体中间那四个手写的“蘭州大學”字样时,竟产生了片刻的恍惚。直到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是第一志愿录取了!这时,我悬着的心才放安稳——我已经是兰州大学新闻系的学生了。
不久,我怀揣这张轻飘飘却感觉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从中原大地搭乘列车一路西去,奔向在中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古丝路重镇、那个名叫兰州的城市。
车窗外的高天,由蓝宇变成了夜空,又由旭日替代了繁星;车窗外的大地,从平原变成了山峦,从绿色变成了土黄——日夜兼程两千里,停车已是兰州城。
斜背军挎包,我站在1985年9月1日的兰州火车站广场举目四望。斜阳正浓,阳光的芒刺穿越干燥的空气打在脸上,有些疼。眼前,一条宽阔的马路笔直向北,路的尽头,隐约着一脉远山;转过身,看见候车大厅上面雄壮的“兰州”二字,然后,视线被一座馒头状的土黄大山阻隔;一条东西马路上,跑着通身红色的公共汽车。广场到处是拉脚的三轮车,还有面色黑黄、扛着袋子的人。三轮车在行人中穿梭,蹬车人甚至能将一侧的车轮抬起来,穿越看似无法通过的窄道。
“戛,师傅!三轮的一个坐上!”伴着短而硬的方言,一个瘦小伙将三轮挡在我面前。他侧伏于车把,上下打量我。对面的他,绿军帽,宽裤脚,鞋很惹眼——黑色布面、鞋跟高而白。我摇摇头走开,惊讶于他的高跟鞋。之后我才知道,这种装束是当年兰州小伙时髦的标配。大街上,迎面走来几个年轻人,他们脚下玲珑的白色鞋跟,如竹笋拔节。
夕阳余晖里,我在新闻系接待处报名。一个身材高挑、长发披肩的师姐审视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抬眼看看“满面尘灰烟火色”的我,轻轻叹气:“呦,新闻系的,这么不新啊!”
我没接话,低头离开。刚刚还饥肠辘辘的我突然不饿了,尽管周边弥漫着蒜苗和牛肉的清香。来到宿舍,我爬上一个上铺,胡乱摊开被褥,倒头便睡。
二
日子一天天过去,陌生烟消云散,兰州一点点融入我的心中。我开始喜欢她了。
牛肉面的清香打动了我。一个周日上午,我走进了街边的一爿小店。“宽的吗细的?”店里的小伙子问。我如堕五里雾中,只好指指旁边一位的碗,“一样的。”
几分钟后,一碗浮动着红色辣椒油、隐约着碧绿蒜苗、香气氤氲的牛肉面摆在我面前。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抹抹额角的汗珠,咂咂唇齿间余留的香味,我留下三毛钱,走出小店。
从此,我与牛肉面结下不解之缘。
兰州人对牛肉面的爱深入骨髓,从黄发垂髫到青壮汉子,从都市白领到市井百姓,没有人不喜欢牛肉面。他们的一天从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开始,没有早晨这碗面垫底,他们这一天就少了精气神;没有这碗面伴随日常,兰州人的生活就缺了底蕴。他们从不叫拉面,只有外地人才这样说。似乎,那个“拉”字会阻隔开兰州人与牛肉面的亲密。
1988年春天,我在兰州晚报实习。一次,我写一篇关于兰州牛肉面的稿子,采访了好几位拉面师傅,翻阅了不少资料。原来,兰州牛肉面有“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之说——汤清、萝卜白、辣油红、蒜苗绿、面条黄亮;还有大宽、薄宽,二柱子、三细、二细、韭叶、毛细、荞麦棱等九种品相,宽若皮带,薄能透光,粗可直立,细如游丝,真正形色各异,款款有致。
那年暑假,美国一位眼科专家来兰州访问,我陪着她来到位于天水路上的和平饭店,品尝大厨精心拉制的牛肉面。只见汤色清亮,面呈微黄,碧绿的蒜苗和朱红的辣椒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饭店用的不是市井大碗,而是口径若蒜钵般的小碗,那位胖大婶吃完一碗又叫一碗,仍意犹未尽。我问味道如何,她露出洁白的牙齿,高兴地说了一个词:delicious(美味)!从此,我记住了这个长相挺拔的单词。
前年春节假期,我和弟弟带着家人自郑州一路南下自驾游。大年初一清晨,我们在古城扬州幽静的瘦西湖畔徜徉。忽然,一丝久远而熟悉的香味越过眼前的拱桥,热情地拥抱了我。兰州牛肉面!
戊戌年的第一个早晨,在离家千里的扬州城,我和家人沐着新年的金色阳光,围坐兰州牛肉面馆门前的小桌,吃了一顿令人难忘的美味早餐。
这么多年,走遍大江南北,眼见着百岁的兰州牛肉面越拉越长,地盘越来越大,甚至远渡重洋,在世界五大洲几十个国家和地区开花结果。但是不管走到哪儿,那独特的香气总带我瞬间回到兰州,回到那青春飞扬的年代。
三
黄河,是融化在我血脉里的母亲河。少年时晴朗的午后,我喜欢坐在姥姥家的堂屋门口,目光越过邻居家的屋顶,看七八里外悬在天上的黄河,粼粼波光中,白帆片片日边来。多少次,我幻想自己跟随一片白帆,从西往东,顺流而下到大海。
终于,我踏上了著名的兰州黄河铁桥 中山桥。站在这座建造于1907年的“黄河第一桥”上,脚下是滔滔东逝水,我的目光随一片落叶顺流而下,乡思缕缕。我在想,这片叶子会经过激流险滩一路东去吗?它什么时候到达我的家乡呢?
摆弄着借来的“红梅”120照相机,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依次坐在中山桥南岸的桥墩上,抬头望远,意气风发,留下难忘的瞬间。当天下午,那胶卷送到了兰大对面的照相馆。几天后,我拿到了半个香烟盒大小的照片。第一眼,我看到了高大的铁桥,黑色铁栏纵横交错,仰拍的视角让它十分巍峨,滔滔河水从桥下通过,在远处呈现一带亮光。接着,我看到了桥头的自己,尽管豆人寸马,依然须眉毕现。大喜!过马路走进邮电所,把一个小小的自己装进信封,投进邮筒。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翻山越岭,顺着黄河回到故乡,回到日夜牵挂着我的父母的怀抱。
四年似在转瞬间。毕业前夕,我又一次踏上中山桥。前途漫漫,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归,伤感袭来时,看见远处河滩上,有汉子扛着羊皮筏子走向流水。那筏面方方正正,与十几个黑糊糊圆滚滚的吹胀羊皮捆扎一起,朴拙而简,别具一格。走过去招呼,递上香烟打着火,说要离开兰州了,想坐一下羊皮筏子。那红脸膛的筏子客爽快,歪歪嘴将半截香烟挪到嘴角,冲我一歪头:师傅上来!
但见他推着筏子推着我,在看得见绿色卵石的浅水里一阵跑,然后轻轻跳上了羊皮筏子。
顺流而下,筏子越行越快,铁桥越来越远,岸边树木行人,纷纷后退。索性躺下来,面朝天空,闭上双眼,听着耳边哗啦啦的水声,恍惚间变成了少年时的那片白帆……
四
学校大门旁的那块白色牌子上,是毛主席手书的“蘭州大學”四个大字,洒脱流畅,器宇轩昂。兰大是为数不多的由毛泽东主席亲自题写校名的重点学府,上世纪80年代,更是在中国乃至世界享有盛誉。身为兰大学子,那种源自内心的自信和自豪、笃定和执着,那种弥散在周身的勤奋、求实、进取精神已经成为他们共同的气质。
当年的兰大校门并不高阔,只是简单而普通的大门,跟大街上其他机关学校大门最大的区别,是它一直向公众开放,从不关闭。中午或傍晚,我们会走出校门,去旁边那个不大的邮局寄信件、取包裹,或就站在邮局门口那个售卖报纸杂志的摊位前,翻阅新到的《读者文摘》(那时她还不叫《读者》),或者《飞碟探索》,有时会从刚取的汇款中拿出几毛钱买上一本心仪的杂志,然后再约一二好友,去盘旋路边上的金城牛肉面馆吃上一碗牛肉面。
一天辛勤学习带来的疲倦,被那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驱散殆尽。回到学校时已暮色苍茫,是我们晚自习的时候了。那个时代的兰大还只有天水路校区,校园不阔,教室不多,学生们每天的晚自习地点就显得捉襟见肘。于是,同学们发明了一个独特的方法,用一个四四方方的棉垫代替自己占座位,在下午下课之后,找一个教室或图书馆的空位,把写着自己名字的垫子放上去,然后去吃饭、散步,等到七八点钟的时候再背着书包与“代言”的垫子会合,在灯火通明的教室读书写作,直到夜半。这样的情景,几乎天天如此,四年不辍。以致几年下来,那新生时花一两块钱精心挑选买下的崭新漂亮、花色各异的棉垫,已经年老色衰,露了棉絮,却又是江湖夜雨十年灯、见惯风云波澜不惊的样貌,让那些新棉垫见了肃然起敬,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我有时想,如果让全中国各高校分别选一个最能代表上世纪八十年代自己的画面,我觉得兰大应该选学生们夹着色彩斑斓的棉垫走向教室的瞬间。假如把许多高校的代表画面放在一起让大家对号入座的话,当年的兰大学子肯定不会瞩目霓虹灯或恋爱角,而是毫不犹豫地挑选这一张。因为,那就是他们的学习生活,或者是学习生活的见证。许多年之后,我偶然看到当年毕业时打到包裹里带回来、伴随我四年读书生活的蓝花棉垫时,竟突然激动,忽觉时光倒流,往昔重来。
五
一别三十年,再回兰州时,已是“华发春催两鬓生”。去年秋天,我和妻子送儿子赴兰州大学读研。
走出站台,伫立在兰州火车站广场举目环顾。眼前一切熟悉又陌生,阳光明媚,空气清润,绿树葳蕤,鲜花明丽。顺着宽阔的天水路放眼北望,车流滚滚如水,远山隐隐如黛;转过身,目光越过候车厅高大屋宇,竟与绿色的皋兰山撞了个满怀。它是当年那个光秃的大山吗?卅年一瞬,古城换新颜。那个骑三轮车的瘦弱少年在哪里呢?
接下来的两天,我领着妻儿,循着记忆的小径走回过去,又沿着崭新的路标来到现实。那个傍晚,我们怀着感佩的心,沿着杨柳依依的滨河路,听着数十万年绵绵不绝的滚滚涛声,走过美丽的白塔,走过阔大的水车,走过雄健的中山桥,来到青春依旧的“黄河母亲”身旁。紧紧地偎依着她,让相机镜头定格这个难忘的瞬间。
多想,再回到当年,还是那个坐在桥头意气风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