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明
深眼窝是土豆的一种品种，这个品种个头不大，可是芽眼很深，故乡人叫它深眼窝，就像是故乡人叫孩子的乳名狗剩、毛蛋一样随意自在。
小时候，村里人土地少，尽管每人一亩两分地，可是一定有一片土地属于土豆，那是故乡人的“四季豆”。
到了春天，小麦、油菜、豌豆都下了地，土豆才下种，而且总有一片土地属于深眼窝，尽管这个品种产量有点低，可是特别好吃，像是兄妹中的老小，所以格外受宠。
到了秋天，当其他的农作物都归仓的时候，它也不着急，依旧安详地躺在泥土里做着丰饶的梦。到八月十五过后，农人们才开始挖土豆。他们了解土豆的性格，土豆是个慢性子，不像是小麦，如果你不及时收割，就会把麦粒撒上一地。如果农人们忙得顾不上，它们依旧默默长着，即使茎叶都枯萎，土豆花上的果实都成熟落地，它们依旧不声不响在泥土里随心长，大不了圆润的身体把覆盖在身上的泥土掀开一道缝子，偷偷看看外面的阳光。它们从不给农人添乱，在农作物中就是个朴实憨厚的孩子。
挖土豆的时候是庄稼人最开心的时候，大人拿着铁锨挖，孩子们捡，看着成堆的土豆堆在地上，孩子们爬在土豆堆上，拿着土豆比大小，拿着土豆在地里追逐，这时候的鸟雀们也喜欢凑热闹，在田间地头蹦蹦跳跳，田野是空旷而又热闹。午餐也是煮好的土豆，那是故乡人的主食，孩子们可着劲吃。等拉到家里进窖的时候，故乡人把深眼窝要单独放在一个偏窖，像是一个受特殊照顾的孩子，好像担心被大个子土豆欺负似的。
小时候的早餐，几乎都是珍子（青稞去皮之后磨成颗粒状）饭。天不亮，姐姐捅开煤炉子，水开的时候，深眼窝土豆就下锅了，因为它们个头小，看上去精致、圆润，大都鸡蛋、核桃大小，不用切成块，直接就活蹦乱跳滚到锅里了。在开水里翻滚上一阵之后，就放些青盐块，然后下上珍子，顺便放上一把苣苣菜或者黄花子，这时候的锅里就感觉色彩缤纷，内容丰富了，等到土豆们裂开嘴巴的时候，饭也熟了，再放点豌豆面煮上一会儿就可以出锅了。作料是油泼辣子，冬天还有母亲腌制的酸白菜。这时候玲珑的土豆已经变得很温顺了，咬上一口，沙沙的，面面的，再加上菜的清香，豆面的幽香，还有辣椒的醇香，那顿早点，吃出了童年最美的滋味。那时候的我们，也像是深眼窝土豆一样，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每一个千篇一律的日子。
我的初中是在离家五公里的乡上念的，那时候住校生的生活简单而又自在，开学在灶上交上一袋面粉，再交上几十斤土豆，一学期基本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我上学的时候，我的大哥正在那所中学教书，我和堂弟自然要住在他的房间。下了晚自习，我们匆忙跑进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捅开炉子，开始烧土豆。深眼窝土豆烧着吃是最合适不过了，因为个头小，占尽了优势，不用切，还不担心炉火旺了外焦内生。很多时候土豆都不用洗，因为它眼睛里没有泥土，脸蛋上没有风尘，像个干净的孩子。我们就在炉火的周围放一圈，看着它们井然有序在温暖的炉火里做成熟的梦，我和堂弟把炉盖子盖好，貌似开始认真学习。
过上一会儿，屋子里土豆的清香弥漫，我俩就有点坐立不安了，但是我们是两个有自制力的孩子，等到整个房间都被土豆的香味笼罩的时候，我们才迫不及待地拿掉炉盖子。这时候就看到在炉火的映衬下，深眼窝土豆一张张成熟的小脸，深深的眼窝里也散发着温暖的光。我们用火钳一个个夹出来，红红的炉火映着我们的小脸，土豆排列在炉面上。那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了。等到那土豆像是一朵朵肥硕的花绽放在我们眼里的时候，胃里早已经成了一片花海了。我们只是把外面的尘土轻轻吹一下，就迫不及待开始吃了，咬一口，黄亮的皮筋筋的，柔柔的，而内心简直像是炒面一样香甜，像雪花一样的白净，像海龙湾的沙子一样松软，不留心就有被噎着的可能，我们大快朵颐，吃得酣畅淋漓，吃得热火朝天，那也是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土豆了，也是童年的盛宴。
三年的时光就那样匆匆过去了，而土豆温暖的陪伴却给了我渗透在灵魂深处的温暖。那些深眼窝里藏着我的童年，藏着那些单薄而又快乐的时光。那双眼睛，温情地注视着我们的每一个日子，点亮着我们的每一寸光阴，就像是一瓶陈年老酒典藏在我的记忆深处了，不是盛大的日子我是不会轻易拿出来品尝的。
记得有一天我给学生讲汪曾祺的《黄油烙饼》，里面有一段关于马铃薯开花的描写：那一大片马铃薯，都开着花，粉的、浅紫蓝的、白的，一眼望不到边，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花雪随风摇摆着……
瞬间，我有点眩晕，记忆汹涌而至，思念惊涛拍岸，我才知道，那段岁月像是一只温顺的猫，在我的记忆里迈着优雅的步履来来去去，从来都没有走远过。而我的学生却鲜有人见过洋芋花开的模样，更不知道胚芽是从哪里长出来的。我说，我们平时见到土豆上面的一个个窝就叫芽眼，我们乡下人直接叫眼睛。因为有了眼睛，即使你把它深埋在泥土里，它也会看到阳光的方向，所以才长出繁茂的茎叶，结出肥硕的果实。学生感慨，土豆还如此诗意。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土豆一直都是诗意、优雅、从容的，它才能长出那么大气而又可人的模样，即使眼睛在泥土里，它也会看到泥土外的光亮，让俗世生活多了些踏实和坦然。
那些写在眼窝里的日子会长出胚芽，慢慢葱茏，在记忆里枝繁叶茂，在不经意的瞬间，我会被记忆淹没。我知道，那些眼睛其实一直在我的记忆深处注视着我，那一缕馨香弥漫在我灵魂的罅隙里。那些眼窝里的日子，是低在尘埃里的日子，也是光鲜透亮的日子，开出了一路温暖的花，芬芳着我身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