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20年03月26日
第11版:读书

画布上的文笔

林文月

蒋勋有一本非常精巧的书。这本书共收入50篇散文,每篇在1200字左右,从2003年5月开始,止于次年5月。刚刚一年,横亘二十四节气,周而复始的笔耕,成为这本《此时众生》。

在台湾读过中学的人,都有写周记的经验。所谓周记,往往是指青少年学子每逢星期日晚上做完各种功课后,边打哈欠,边提笔所记的一周流水账;至于老师批改那些千篇一律的生活写照,大概也是乏味至极的吧。然而,从《桐花》《新桥》,到《回声》《肉身》,到《吾庐》《史记》,这50篇周记,竟可以写得如此丰富、多层次!蒋勋说:“我想记忆生活里每一片时光,每一片色彩,每一段声音,每种细微不可察觉的气味。我想把它们一一折叠起来,一一收存在记忆的角落。”

这些折叠起来、收存在记忆角落的晨昏光影、花香叶色、林风潮响,乃至于虫鸣蛙声,遂借由文字而好好地收藏起来了。有一天重读,那些文字所代表的虫声、潮响、花叶,以及光影种种,又都回来了。文字使各种各样的景象重现,使当初体验那些景象的感动也重现;同时还让阅读那些文字的别人也感动。文字的力量如此。

《看见》中,写火车上所看见的风景,以人体的肉身毛发形容山峦原野。写到视觉,他以十七世纪伦勃朗的画为例:“初看都是黑,静下来多看一分钟,就多发现一道光。”《回声》里,写窗台上看秋水中解缆的船:“越漂越远,远到变成一个黑色小点,远到最后看不见了。”“如果在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长卷里,船只是空白里的一条墨线……一条船,不用退多远,视觉上就只是一个黑点了。一座山需要退到多远?一片秋水需要退到多远?因为庄子,许多画家从视觉的巧匠慢慢过渡成心灵视阈的追求者;从得意于欢呼惊叫的技巧极限,一步一步,领悟到技巧的极限距离美的沉静包容还很遥远。”一支文笔将读者逐渐导入哲理的美学境界。那些是“秋水时至”,是“不辨牛马”,是“泛若不系之舟”的意味。

拥有一个家,或者只是一个房间,有一处熟悉的地方,有四壁将我们围起来、框起来,令人感觉自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而又有一种从外界抽离的安全感。我读这些文章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读书,或工作,或静思,或出神。在家乡,或在此地彼地,属于而又抽离于这个世界,大概是由于有窗子的关系吧。窗,使人感觉既联系而又隔离。作者原先可能在那隔离的一区写文章,或者绘画;偶一抬头,便看到水光山色、寒林叶落、桐花如雪、鹭鸶鸡鸭……或许,竟因而推门出户,走入景中,变成物象的一部分,与世界融合为一体,成为线,成为点,在画面之中。

至于一年期间,定时1200字左右的短文,用两个字的齐一小题标示,或断或续,随兴所至舒展开来:《秋水》《回声》《潮声》《品味》《甜酸》《风尚》《布衣》,这些篇章,分开来是独立的散文,缀连起来却又是绵延可以贯穿的。

在目录上,二字齐一的小题各篇最后,有一篇附录的单字题目:《雪──纪念母亲》。

蒋勋很用心地写下雪的季节,去V城探望病中的母亲。写雪,写看雪的自己和下雪天的一些记忆。窗外的雪,“这样富丽繁华,又这样朴素沉静”地下着,屋内的灯全熄了,只留母亲卧房里床头一盏灯,幽微的光反映在玻璃上。远处街角也有一盏路灯,照着白白的雪景。

我想,蒋勋可能是以留白的方式,来写他最珍惜的一个记忆和思念的吧。

(《此时众生》,蒋勋著,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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