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东
渭源在华夏文明谱系中的位置,除了哺育流域生灵,还和两个人有关系,就是伯夷和叔齐。
伯夷叔齐的故事从古传到今,可以说耳熟能详,还出现了很多版本,连中国新文学的主将鲁迅,都亲自动手写了一篇《采薇》。在鲁迅笔下,两位老头子似乎迂腐而虚伪,他们“不食周粟,采薇首阳”的行为也被讽刺,他们“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迂腐,因文学大师的寥寥数笔而生动地再现出来。
“大路两旁的民众,个个肃然起敬,没有人动一下,没有人响一声。在百静中,不提防叔齐却拖着伯夷直扑上去,钻过几个马头,拉住了周王的马嚼子,直着脖子嚷起来道:老子死了不葬,倒来动兵,说得上孝吗?臣子想要杀主子,说得上仁吗?开初,是路旁的民众,驾前的武将,都吓得呆了;连周王手里的白牛尾巴也歪了过去。但叔齐刚说了四句话,却就听得一片哗啷声响,有好几把大刀从他们的头上砍下来”。以叔齐的政治经验和智慧,不可能不知道“拦马直谏”会引来杀身之祸,但在众人不敢发一言的氛围中,毅然拖着自己的哥哥冲了上去。
鲁迅对两位先贤是致以极大同情和尊敬的,至少,他们是“失败的英雄”。鲁迅说,“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纷纷聚集,见败兆纷纷逃亡”,伯夷叔齐,就是在他人见胜兆纷纷聚集之际,虽非武人,却先单身鏖战,后韧性反抗。而他们的反抗,就是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采薇》写于1935年12月,鲁迅生命的最后一年,已常在病中。“思想界之战士”为何重新想起古人呢?我以为,根子还在“国民性”主题上。早期、中期鲁迅批判中国之“国民性”,晚期,当思想更深邃之时,却从中国的古人中,寻找“中国的脊梁”,寻找“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于是,有了《出关》的老子、《理水》的大禹、《非攻》的墨子、《采薇》的伯夷叔齐、《起死》的庄子。可见,鲁迅对于伯夷叔齐,不仅理解,而且寄托了他对于文化和生命的最终理解。鲁迅以采薇为题,一是指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首阳山之事,更深层的意思,乃取《诗经·小雅·采薇》之诗意,尤其末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感慨的是伯夷叔齐不为人知、不被人理解的孤独与悲伤。
鲁迅最西只到过西安,从未踏进甘肃一步,首阳山也没到过,却描写得很是准确、生动。“归马于华山之阳和华山大王小穷奇,都使两位义士对华山害怕,于是从新商量,转身向北,讨着饭,晓行夜宿,终于到了首阳山。这确是一座好山,既不高,又不深,没有大树林,不愁虎狼,也不必防强盗:是理想的幽栖之所。两人到山脚下一看,只见新叶嫩碧,土地金黄,野草里开着些红红白白的小花,真是连看着也赏心悦目。他们就满心高兴”。
这的确是首阳山景致。首阳山的位置,在今天渭源县城东南34公里的莲峰镇首阳山村。我们到时,值八月下旬,各地暑气逼人,首阳山却清爽宜人。山不高而草木茂盛。伯夷叔齐的墓就在山脚,墓碑上篆书“百世之师”,正文为“有商逸民伯夷叔齐之墓”,两侧有联“满山白薇味压珍馐鱼肉,两堆黄土光高日月星辰”。墓后是清圣祠。终南山隐居了无数修行者,或真或假,或半真半假,首阳山却一直很寂寞,伯夷叔齐之后,大约有的就是寥寥无名道士了。
清圣殿里,正中是伯夷叔齐的雕像,何鄂女士的作品。两位先贤坐在一起,没有标明谁是伯夷、谁是叔齐,但表情却明确无误地显示出来。伯夷叔齐到首阳山的原因,是这孤竹君之二子,相互礼让国王之位。孤竹君意把王位传给三子叔齐,因叔齐能力更强。伯夷知道父亲的心事,为不阻挡弟弟继位,主动离开了孤竹国。叔齐为难了,不受则不孝,受则不悌,只有逃离。兄弟二人相遇于途,闻知西岐周文王行仁义,于是相约同来。
伯夷叔齐之所以被尊为古今第一贤人,第一个原因,就是相互让位。兄弟二人的举动,似乎预示着中国历史上两大不解难题。一,王位传长还是传贤?二,该让还是该夺?上古三代,似乎解决得很好,尧禅让于许由,许由不受,禅于舜、于禹,传贤、让位。然而自夏至清亡,为争帝位,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多少人头落地、残酷杀戮。如此看来,伯夷叔齐在周武王夺商纣王之位时的马前冒死劝谏,便有着不寻常的历史意义。
偏居一隅的孤竹国,还保留着禅让遗风,周武王却已武力夺位了。伯夷叔齐的义举和失败,包括不食周粟而死,其实都是历史变革的结果。清圣殿里,正面端坐的,是伯夷,眼望前方,目光平和,叔齐居其右,注视其兄,双目炯炯。殿中壁上,有画数幅,乃叙二贤者事,其一有《采薇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细读一下,主题很鲜明,希望恢复神农虞夏时代的让位,而非以暴易暴的夺位。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不代商、行仁政,伯夷叔齐一定以为周可恢复上古传统,所以跑来投奔,本来想给人家做个榜样,结果住进了养老堂。儒家在伯夷叔齐的评价上,是矛盾的。既想遵从伯夷叔齐代表的禅让制,《礼记·礼运》中,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又“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不敢说周朝的坏话,于是赞赏“汤武革命”。一言以蔽之,伯夷叔齐是禅让制最后的挽歌,其后,即使有,如王莽代西汉、曹丕代东汉,也是禅让外衣下的武力夺位。如此,首阳山的地位便确定了,它不是单纯的风景名山,或者名人墓之所在地,而是一种上古理想社会,或者用现代术语命名的,原始民主社会终结的见证。
首阳山海拔2186至2509米,水深土厚,民风淳朴,正是伯夷叔齐应该归属的地方。“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小康”一词,也出自《礼记·礼运》篇,原文为“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执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小康”距离“大同”还有不小的距离,伯夷叔齐所坚守的,是大同的理想。历史的发展螺旋式上升,在更高的将来,会更明白首阳山的意义。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为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