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20年01月07日
第10版:百花

寒天“芹”意

寒 石

江南冬天,雪是稀客,冰亦不常有,但偶尔也有冰封雪飘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不多,三五天,七八日,滴水成冰,窗外笼一色的寒白。人在屋里,一口红泥火炉把日子炙烤得涩巴、枯燥,每个人眼里、嘴里,仿佛都有一绺火要冒出来。这时候特别容易让人想起野外那些翠翠绿绿的事物,一棵披冰戴雪的绿树,一竿被雪压得弯下腰的翠竹,抑或一株窝在雪被里的小菠菜、小白菜、小青菜……

江南的富庶,常常让人忘却那些在这个时节不该被忘却的事物。比如水芹。水芹被江南人疏忽得久了。即便是这隆冬时节,江南的田头旮旯、沟沟岔岔里,水芹柔嫩的茎叶刚刚从冰雪渣子里挤出点点新绿,翠嫩可人,人们心里惦记的依然是菜畦里那些被冰雪灼得一脸青郁、娇生惯养的家菜们,而不是一簇簇正当鲜的水芹。

水芹即野芹,是不是现在经常出现在我们餐桌上、长在大棚温室里的家芹祖先不好说,反正是有些沾亲带故的。水芹嗜水,泥淖田头溪滩,凡是常年淋漓烂湿之处都是其理想安身之所。嗜水的水芹在与水和睦相处中也沾染了些水的习性:赤日炎炎的暑日水升华为气在空中飘逐,冬日则凝结成水之花——霜或雪,飘临大地;水芹为躲避酷暑,在盛夏化整为零,只留根茎在地下养精蓄锐,秋凉时节则开始苏醒萌发,冰封雪飘的冬日则迎来生命的盛期,正好跟植物界夏荣冬枯的规律倒了个个儿。由于家芹的繁茂和生脆口感,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人们渐渐疏远、遗忘了水芹,以至于在这个最寒酷、同时也是水芹最生嫩时节,只落个兀自在冰雪里葳蕤的份儿,无人喝彩。

水芹是种长在《诗经》里的植物,曾经与我们的生活乃至生命息息相关。它别名早芹、香芹、蒲芹、药芹,因长在水中或水边,又名水芹、水英,甚至还有叫楚葵、野芫荽、萍苹、蕲菜的。这一长串别具韵味的名称,昭示着一种植物时间上的纵深度和地域上的宽广度。我们的古人较之现代人有更多的自然属性。他们每天的劳作,很大部分交给了采食自然菜蔬(果)。在《诗经》里,包括水芹在内的诸多野菜,是古人采的对象。采的目的当然首先是食。民以食为天。诗经时代的人们生产力还非常有限,许多食物(包括药物)还有赖从自然界直接撷取。《吕氏春秋》云:“菜之美者,云梦之芹。”可见在秦汉时期,水芹就已是菜中上品了。《吕氏春秋》还为我们推荐了一道名“碧涧羹”的菜:“芹,楚葵也,又名水英。有二种:荻芹取根,赤芹取叶与茎,俱可食。二月三月,作羹时采之,洗净,入汤焯过,取出,以苦酒研芝麻,入盐少许,与茴香渍之,可作菹,惟瀹而羹之者,既清而馨,犹碧涧然。故杜甫有‘青芹碧涧羹’之句。”这基本是一个详尽的菜谱推广了:每年二三月做羹汤之时,将采来的芹菜洗干净,放入热水中焯一下,取出后,用醋、研过的芝麻加入一点盐,与茴香一起浸渍,可以腌着吃,也可以用它煮羹,清淡又有馨香,如同碧绿的山涧一样。所以,杜甫才有“青芹碧涧羹”的诗句。水芹色翠绿,自带奇香,焯水后犹显翠润,以之煮羹,色香味有其二,加之诗神的鼎力推广,这道菜足可以存世了。事实上,时光绵延,“碧涧羹”之意境迄今仍不时于豪华盛宴或百姓餐桌上呈现,只是,除了芹,还掺入了更丰富的内容,诸如冬笋丝、木耳丝、黄鱼碎等。从形式到内容都要丰沛一些。当然,现代“碧涧羹”用的更多是家芹,而非水芹。

说起来,大自然馈赠人类的奇蔬珍果多的是,光《诗经》里被反复吟哦的野菜就不下二三十种,想不通古人缘何如此厚待水芹这样一种微不足道的水草?除其“既清而馨”的口味与芳香气息外,水芹还是一味有很高药用价值的药。《神农本草经》载“主女子赤沃。止血养精,保血脉,益气,令人肥健嗜食”;《医林纂要》载“补心,去瘀,续伤”;《随息居饮食谱》载“清胃涤热,祛风,利口齿咽喉头目”,因而有很好的清热利尿功效。此外水芹还有保护肝细胞、降血压、治疗痄腮和便血等疗效。水芹另一受古人器重的原因,应该跟它的繁盛期有关。冬日,万物萧条,冰天雪地,对古人生存养息的考验最严峻,穿不暖会冻死,储无粮就会被饿死。举目四野,惟余茫茫,偶或于田角沟堤边的冰雪中冒出丛丛绿色,这绿色,像一把火,把空肠人眼里的希望点燃,那是水芹,扒开冰雪采回家煮羹汤,是对一家子辘辘饥肠的最好慰藉。这寒冬里的一叶“芹”意,古人最重这份情,最懂这份心。相应地,现代人就不那么重情知心了。现代人食物丰沛,即便是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依然有太多的葱翠菜蔬可选择,谁还会想到野外冰雪覆盖下区区一丛水芹呢?

“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鲁侯戾止,言观其旂。其旂茷茷,鸾声哕哕。无小无大,从公于迈……”《诗经》里的这首《鲁颂·泮水》,是颂杨鲁公修宫泮水之滨而教化,把水芹提升到一个新的道德高度。泮水边的泮宫,是鲁国的学宫,不知始于何时,读书人中了秀才,到孔庙祭拜时,得在大城门边的泮池采些水芹插在帽上,才算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后来人们便以“采芹人”来称谓读书人。“芹泮”二字则用以称文庙。水芹长水中,其棱形茎秆里有管状细孔相通,扬州人即称芹菜为“路路通”。古人把读书人称作“采芹人”,或寓有仕途通达、顺遂之意。

还回到食上来。若干年前,我在天目湖,曾品了不少当地特色菜,诸如天目湖鱼头、白鱼,螺蛳等,印象最深的却是一道素简的白色菜馔——白芹炒里脊。里脊切丝,经上浆、划油,呈深沉的乳白。白芹从未见过,更没尝过。会否是芹菜略显白腻的菜心部位?但两者的色泽与口感完全不同。前者白得纯粹,像一张纸;后者再白,下水后还会呈一抹隐隐的黄绿色。后来是服务生告诉我,这芹菜非一般芹菜,而是野芹菜在成长过程中,通过蒙盖、堆叠等手段,把它与阳光完全隔离开来,最终长成一身的冰肌玉肤,其生产过程相当于韭黄。我意识到这是一盘真正的水芹菜。只是“失血”的水芹绵、软,口感上欠一些,与同样绵而软的里脊丝同烹,恰也相得益彰。

这个冬天,假如天遂人愿,我愿回到乡下去,让冰雪封上三天,然后独自去往村外野地里,于弥天冰雪中觅一丛笑意盈盈的水芹,感受一份寒冬中的“芹”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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