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晓莉
进入盛冬,我就非常想要一个火盆,没有精致讲究的黄花梨火盆架也没有关系,红泥做的就好。我在火盆边坐着,拨拨木炭,吹吹火,想一些与爱情有关的人和事。
没有火盆的话,有个暖椅也好。就像明朝的李渔那样,在椅子的下面设计一个精巧的抽屉,抽屉里全是上好的木炭。我坐在暖椅上,看看书,写写字,想想古人的冬天和风情。
当然,李渔讲究多了,她还有一个暖砚,砚里的墨一直不冻,随时伺候她写写画画。
暖砚我不想要。我曾经花了一个冬天的时间看雪景,希望自己能画出一两瓣雪花来。我把房前屋后的雪全部看化了,但还是连半瓣雪花都没能画出来。所以,暖砚或是冷砚,于我,都是多余,还是留给像李渔那样的风雅女子吧!
我也非常想要一个被中香炉。我在里面燃上些香草和木炭,放在被子里,我就能够在醉人的暖意里夜夜发出香甜的鼾声。
再不济,有个手炉也好,不必像隋炀帝到扬州时,江都县令送给他的铜手炉那么精致,尽量小巧美好一些就好。下雪的时候,我捂着我的小手炉,到野外看雪,和雪打个热气腾腾的招呼。
当然,我的愿望一个也没有实现。但这一个又一个不能实现的愿望,消遣了我的冬天。
冬至一到,古人开始用心消遣他们的冬天,有的写字,有的画画,有的吟诗。
最有意思的大概是画梅,用画梅的方式来打探春天的消息。
画素梅一棵,梅花九朵,每朵梅九个花瓣,总共九九八十一个花瓣,不多不少。表示这一年和来年的草长莺飞,还隔着大致九九八十一天。
梅树画出来的时候是素的,色慢慢染,不急。
染色是从冬至那天开始的,一天染一瓣。染完一九,染二九,一直染,一直染,染完第九朵梅,九出了,春天近了。
用什么颜色的笔好呢?要根据当天的天气来确定。
要是我,可能会这样:晴好,用红色;下雪,用白色,不晴不阴用黄色……
梅染完,九九数尽,一张《九九消寒图》也出来了。
为什么要叫消寒图?大概是消遣和消化冬天的意思。
古人就这样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地数着冬天的日子,等春来。
除了画消寒图,古人还写消寒诗。
清道光皇帝写了一句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你数一数,有九个字,每个字九画,总共九九八十一画。要写整整八十一天。
诗从冬至开始写,每天写一画,写完第八十一画,也就是“风”最后的那一“捺”,九九结束了。恰好结束在风上,是不是北风歇了,春风就要来了的意思?
搁下笔,春天说来就来。
在清朝,人们一笔一画地享受着冬天,等春来。
走,到宋朝的冬天看一看。
卢梅坡骑着驴,踏着雪,去寻梅。他把梅花和雪捧在手心作了悉心的对比,最后得出结论:梅花没有雪花白,雪花没有梅花香。
范成大没有虚度过一个冬天。
他背着竹篮,踏雪顺着小径,登上屋后的小山,挖地菘。地菘,是一种野菜,也是一种草药,清甜、略苦,长在林间黑土中。他拨开肥腴的雪,把胖大的地菘用小铲子仔细铲下来,倒提着抖一抖,放到身后的竹篮里面。
太阳要下山,竹篮满大半。
今晚的下酒菜,够了!
哼着小曲回家!
范成大冬天的夜生活更是生生让人眼馋。
他早早闭了柴门,在火坑里放上几个大“榾柮”。“榾柮”是啥?树根疙瘩。放几个到火坑里,无烟,耐烧,一直管到天亮。
关键是,在烫灰里,还煨着几颗山栗子,几只焦山芋。
更关键的是,火坑里还煨有一只装着热水的瓦罐,瓦罐里更是烫着一壶老黄酒,热而不烫,刚刚好。
室外雪片窸窸窣窣,室内柴火忽忽悠悠。他和娘子相对而坐,喝着小酒,吃着栗子和山芋,说着深深浅浅的话……
简直当节日在过,想想都让人心生妒意。
苏东坡的内心始终存着一垄雪,是他的私家雪,供他独自享用。
谪居黄州的那一年,他在东坡建了几间小屋,取名“雪堂”。他在雪堂度过了一段清淡惬意的岁月。
宋朝时,商州好几年不下雪。腊月的一天,突然大雪,这可把谪贬商州的王禹偁高兴坏了。他走出院外,先撩起衣服让雪落在衣襟上,不过瘾,又跑到竹林边听雪落在竹叶上的瑟瑟声,好久不肯离去。
那一场雪下了很久,从腊月下到了第二年春天。把这位北宋诗人高兴得不能自已,又是雪水烹茶,又是凿冰垂钓,又是雪中登高,又是捧雪赋诗,把文艺青年在大冬天的姿势作尽了。
宋朝另一个冬天的一个中午,杨时约了同学游酢,一起去程颐家里。在程颐家的大门口,亲自给后人演示了什么叫“程门立雪”。
古人没有把好雪留下来独自享用,想办法也给我们留了一些。
宋朝把一个又一个上好的冬天存放在《卜算子》《南歌子》以及《风流子》里,供我们抄抄写写,背背念念,让我们在夜深人静时,遥想宋代冬天的模样,那个墙角开着数枝梅的冬天的风情。
就在昨夜,一场馥郁的雪轻卷了我的房前屋后,有古意,也有风情,拉近了我和古人的距离。
我的冬天和古人的冬天一样,一样的舒展、一样的晶莹、一样的空旷宁静。
我开始在旧式的日历上画圈,翻一页,画一个圈,八十一个圆圈的尽头,杏花正在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