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续坤

暮霭沉沉，白日的喧嚣随夕阳的余晖渐渐远去。依然流连于熟稔家园的我，端坐在绿草如茵的田垄上，将一双灵敏的耳朵，贴近春天的窗棂，谛听大地搏动的声音。四周是深邃的宁静，连天空渺远的星星也还没睁开闪烁的眼睛。我思绪的河流仿佛枯涸了，只有粗重而沉闷的呼吸，像顽固的岩石，像龟裂的土地，像无法推动的铁门，给这沉寂的黑夜，诠释了些许潜伏的生机。

倏地，一缕和风从我的黑发上掠过，我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声音，从远方幽幽地飘来，仿佛二胡的柔弓，从两弦间轻轻地滑过，那么短促，又那么婉转。而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地品味其中的韵律，那声音便被氤氲的青草气息湮没了——我知道，那是地气在袅娜上升的声音——这声音唯有心灵的共鸣，才能隐约地感应得到。

月亮的睫毛终于从远山的凹处缓缓地舒展开来，刚才静寂的世界，开始进入另一番天地。首先是脆生生的蛙鸣，挤破了寂寞的封口，把春讯的动态，畦深畦浅地传达给了还在酣睡的乡村。种子萌芽了，杨柳绽青了，桃花打苞了，一河碧绿的春水也窃窃私语起来，把温暖质朴的美感，告诉了芦笋与野鸭。兴奋的芦笋，一下子便蹿出了水面，嫩绿的小手在热情地招呼着过往的鱼虾；野鸭则在浅滩上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它在努力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要将椭圆的蛋蛋产下，以尽快完成繁衍生息的使命；那亮晶晶的露珠，也在眨巴着眼睛，与初升的星星一闪一现地玩着游戏。我沉闷的呼吸也将再一次下潜，在乡愁的冲动里，领略花朵的甜言蜜语，回味鸟雀的嘱咐叮咛。

然而生于乡村，长于乡村，我不辍劳作的双手，却一直无法把握大地的律动，进而更不可能倾听到人类真正高贵的声音。今夜，什么也无须牵挂，什么也不可羁绊，我觉得倒是有机会，完成自己多年悬而未决的心愿。

将双手托住满是青髯的下颌，将双肘支在膝盖之上，身体微微前倾四十五度，专注的目光里，眼前朦朦胧胧的麦苗，反馈到沟回中的信息，却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此刻，深巷中的犬吠似乎已经远去，孩子梦中的呓语和父亲粗重的鼾声，也渐渐地在平息。而麦苗抽穗的声音却十分地委婉悦耳，那声音与竹笋拔节的声音，与油菜开花的声音，与藜蒿吐芽的声音交融在一起，在乡村的夜空里久久地回荡，回荡成一段优美的旋律，一曲古朴的田园牧歌。那声音能使你浮躁的心灵恢复宁静，使干涸的心田变得湿润，也可以让你平静的心境，突然地漾起奇妙的微澜。其实，麦苗真正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们代表着乡村的一切。它们和人类一样，和和睦睦，真诚相待，没有一棵独领风骚，也没有一棵甘心落后，彼此紧紧团结，手拉手，肩并肩，你携我一下，我扶你一把。所以父亲常说：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应该常常去听听麦苗的教诲！

麦苗无语。大地无语。我亦无语。而它们缄默的心声与内蕴的品质，却透溢着一种回天的力量，一种旷远的深情。我想，小泽征尔指挥的乡村音乐，恐怕也无法翔实地表述大地的主旨，无法达到这质朴的诗意盎然的境界。

听夜。听温馨祥和的呢喃，听循循善诱的教诲，听体贴温存的私语，月亮在空中变成了耳朵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