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娴

茶铺里静悄悄的，火塘的上空吊着一把老式茶壶，柴火像看家狗吐着的红舌头，努力地够着黑乎乎的壶底。我们在火塘边上的小木凳上刚坐下，尹玉珍右手里拿着一把藿香叶，左边的衣襟里撩着几个核桃就进了茶铺。她把藿香叶放进一只干净的白瓷碗里，用一根细长的吹火筒往火堆里吹了几口，就蹲在门口开始给我们砸核桃。她边砸核桃边笑着对我们说：“一早火就笑哩，原来你们赶早就来了。”

砸好核桃，尹玉珍又冲里屋喊了声掌柜的，门洞上挂着的门帘被一只手撩起，一张质朴的长方形脸庞一闪，带着几分庄户人的憨厚又快速回到了里屋。尹玉珍给我们介绍说，那是她丈夫马树林，他肚子里的山歌能背几背篼哩。等会儿我给你们炒茶，你们去挖掘挖掘老马，他肚子里货多，比我唱得好。尹玉珍的话语里包含着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自豪。

我们古河池的每一个村庄都是山歌窝子，和我同来的成老师扛着摄像机已进了里屋。尹玉珍往冒着菜籽油香的茶罐里，放进去一把擀碎的核桃，茶罐里发出一声欢快的“滋啦”声。她把茶篦子伸进罐内搅了几下，接着又依序给茶罐里加上了一些炒茶的佐料。整个茶铺里全都是一种香喷喷的味道，我在满屋茶香和山歌之间纠结了一下，就跟着成老师走进了里屋。

里屋一面铺着花床单的火炕，占去了房间的三分之一。马树林把我们让到正对着火炕的沙发上，有些局促地摇着手对我们说：“那些山歌，都酸得很，唱不出口哩。”这句话一出，马树林质朴的脸上倒有了几份羞涩，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情窦初开的乡村少年。

我知道马树林所说的“酸”，就是河池山歌里的爱情歌。这个“酸”字，在我的想象里游走了一番，那“酸”味儿竟成了一种深情诱惑。这时尹玉珍把门帘固定到门框上，给我和成老师各端了一杯炒茶，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又给马树林端了一杯边往他手里递边说：“老马，你就给他们唱吧，你记的词多。”她边说边用手给马树林整着衣服的领子。看得出老两口的感情，就像山歌里唱的“蜜和油”。

在尹玉珍的鼓动下，马树林清了清嗓子终于开了口：“小哥今年二十三/背上背篼折牡丹/牡丹折在背篼里/好的还在后头哩……”简单悠长的旋律在屋内回荡。尹玉珍又端了两杯炒茶，轻轻地放在我和成老师面前的茶几上后，绕着马树林对面的墙壁走过去，把那两扇虚掩着的门完全打开了。一片阳光像桃源沟的瀑布一样跳将进来，屋里亮堂了许多。茶香伴着歌声、歌声伴着茶香，山歌像长了翅膀的花喜鹊，从门里飞了出去。

像我惯常听到的山歌一样，《折牡丹》的曲调虽然简单，歌词却像这座古村落一样，有着悠长的历史。歌词中青年男子对爱情的追求，使我突然间就把这首歌，和《诗经》里的那首《关雎》联系在了一起。

马树林唱完《折牡丹》，像是喝了一碗自家酿的高粱酒，满面放着红光。他意犹未尽地对我们说，我再给大家唱个《阴山的麦子阳山的荞》吧。屋内的气氛越发活跃起来，一波来寻访古宅的外地游客，刚一进入稻坪，就被马树林的歌声给吸引到茶铺里。尹玉珍忙着给他们手里递炒茶，他们端着茶杯来到了里屋，顺着门的两边把马树林围在了中间。马树林干脆站起来，靠着柜子有模有样地拉开了唱山歌的架势：“阴山的麦子阳山的荞/一对蜜蜂来踩巢/蜜蜂踩了新巢了/旧巢门口不来了/打灯蛾灯打了/贤妹娃今儿上马了/吧嗒一声背箱子/把郎气得砸腔子/左手把你扶上马/右手就把眼泪擦/看着看着走远了/眼泪花儿蓬满了/看着看着过山了/眼泪擦干心干了”，山歌中的情景把我的心抓了一下，又抓了一下。

如果说前一首《折牡丹》，呈现的是一个青年男子对爱情义无反顾的执著与霸气，那么后一首《阴山的麦子阳山的荞》则是一个青年男子内心的伤感压抑式的独白，与带着一种无奈的心情送心爱的女子出嫁的情景。在这首山歌的背后，这个男子的高义薄云，又一次打动了我。我是有些喜欢这首山歌中的这个男子的，他实在、他温厚、他义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庄户人的重心在哪里。

我被马树林的歌声感染得心潮荡漾。流传在稻坪的这些山歌，仿佛一疙瘩一疙瘩的黄土，带着河池泥土原始的气息，在屋内的每一个人心间弥散着。尹玉珍端了一杯茶放在马树林面前的柜子上，她笑微微地看看马树林，又看看大家。在座的人群中不知谁说了声，你们两个来个对唱吧。这句话还没落地，人群里便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掌声似乎也把我给提醒了。我们原是冲着尹玉珍来的，没想到连带着连她的丈夫马树林也被挖掘出来了，稻坪的确是一个丰富的山歌窝子。

尹玉珍像是早就谋划好了要和丈夫来个对唱，她向前走了一步，很自然地站在了马树林的身边。马树林高大，尹玉珍娇小。我看着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心里又是一热。高大质朴的马树林像生长在稻坪桃源沟的一株树，穿着红碎花衣衫的尹玉珍则像开在树旁的一株山丹丹花。初看这一对夫妻和生活在稻坪的许多人并无二致，但从她们的表情中却让人能领略出一种和谐、一种内心的光亮、一种对好日子的奔头。

杯子里飘着缕缕热气、茶香随着热气伴着山歌在飞：“郎在山上刮大柴/姐在山下做大鞋/一天做了九针鞋/心从口里扯出来/隔山听着你唱哩/面叶下在锅行里/前门里跑着后门里听/丢了花线掉了针”。我停下手中的笔，脑海中突然出现“掏心掏肺”这句词语。也许五十多岁的尹玉珍，并不知道“爱情”这个文绉绉的词语，但从这些经由这一对老夫妻唱出来的山歌中，我们却能够感觉到，生活在稻坪这座村庄里的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尹玉珍的炒茶，就是几年前嘉陵镇在稻坪举办的美食节上被评选出来的。当时她现场炒茶的情景，还被中央电视台报道过，她的茶不但是稻坪村的“独一味”，也成了河池美食中的“独一味”。如今这香喷喷的炒茶有山歌助兴，就又多了一种醇厚的味道。我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歌词，其实我记下的不单是山歌，还有稻坪这个地域人的精神风貌，以及他们唱着黄土疙瘩一样的山歌，通过精准扶贫过上滋润日子的一种美好的心情，这种心情犹如山歌伴着罐罐茶熬出的光亮。这光亮是和那天的太阳一样，同时在我心里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