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19年10月03日
第07版:百花

毛竹之美

丁兆如

我对毛竹真正的理解,是在井冈山。

我到井冈山是2017年的暮春。那天太阳很好。井冈山是一座静谧的山,远离尘嚣,听不到机器的轰鸣,也很少听到汽车的鸣笛。井冈山景区的核心是茨坪,茨坪是井冈毛竹的集中区。此地坐落在崇山峻岭,属罗霄山脉中段。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谷,每一处村落每一条街道都淌着竹翠、流着竹云。空气没一点杂质,大洋深处洗过似的,好得出奇。路,为毛竹夹出的羊肠道,窄细,抱地势在村落、街道、山坡、山谷、巉岩、石隙盘盘囷囷,十步之内不知几多回落。

越往上走,越见得竹林密集、葱茏、深邃、幽静,越觉得空气清新、脸面愈加滋润。仰望,虽尽穷目之力,但总有万千青柱和绿幕在眼前、在那么遥远、在那么陡峭的高处,挟着青吐着墨,罡风一样俯冲盘旋凌锐而来,在头顶空域铺堆出辽阔的磅礴。俯视,无边无际的青浪墨浪,一朵朵卷过峭立的巨石,漫过那山那岭,往外堆展,往更外处堆展,于是青墨和更远的稍蓝的东西也就不分了。而高天上的流云投下的云影,只能成了墨缎上更暗的花。由于是暮春,冷气直透五内,但是有一种爽意,荡涤着浑身的热力。站在海拔两千余米的山巅放眼,千峰竞墨,万壑争葱,雄、奇、秀浩浩汤汤,一碧万顷到很远很远的山外。单眺一个方向,无边的青云衔远山吞深谷,碧水一样幽深,而且离得越远,青就更进一步,直到发出墨光,淹没于天的蓝光。大风起来,墨浪的沙沙声啾啾声吞没一切。然风总有歇时,浪总有退时,待重新安定下来,所见的依然是一朵朵的绿、青、墨密密相连。即便是站在海礁上,也没有像在这里强烈地领受到这样的魅力,因为大风起来海水是大开大合的白光,而这里却是绿、青、墨加上天的蓝。有一个角度,因聚会地太多太深,我竟忘记了它是真真切切的竹,实实在在的竹云。

我是冒着翌日一早的小雨看罢五大瀑布去黄洋界的。黄洋界山位于茨坪西北面十七公里处,是自然景观和人文结合的景区。导游讲,黄洋界山海拔虽仅1343米,但峰峦叠嶂,地势险峻,时常弥漫着茫茫的云雾。黄洋界景区包括黄洋界、大井、八面山和上井。“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1928年8月30日,著名的黄洋界保卫战就发生在这里。毛主席、朱老总和红军将士当年挑粮走的一段小路,我也来回走了几趟,觉得它就是一条巨大的动脉,一端连着山上的红军,一端连着山下的老表,他们一起站立成井冈山雄健的毛竹,一起树起了一面红旗,一起开创了一条道路,一起建立了一支军队,一起铸就了一种精神。

有道是“天下竹子数不清,井冈毛竹头一名”,细看大井的毛竹,小水桶粗的,碗口粗的,胳膊粗的,哪怕再秀溜,都是几米几十米不蔓不枝的身板。秆修直、光洁,青的,渍着若有若无的白粉,通体皙如青玉。竹节稀疏不等,越往上越疏,似依承重加固着躯体。冠郁郁青青,难分彼此。枝平铺、交通。叶剑形,长目秀眉,顾盼生烨。秆清凉如水,舒爽。风游来,叶的背光面翻起来,宛如十万根枪刺。北魏杨承庆曰:“竹得风,其体夭屈,如人之笑也。”在我看来,还含有叶裾婆娑的沙沙声,和嫩竹拔节的嘎嘎声在缠织,仿佛有一个人以绝世武功在踏叶环飞。

跟前的竹冠向我扑下来,远处的竹云逶迤着向我滔滔压下来,我只能望到它们和它们因偶尔的疲顿漏下来的一隙儿白云,摇荡着,恍如黑白照片。白云就在高叶处。闭上眼,青柱像通过凸透镜聚到我身上,同样的简单画面,同样的简单色彩。睁开眼,它们呈放射状回去,支撑着原先那朵绿。忽有几只大鸟,从难以判断的方位轻轻拂过竹冠,原本沉稳的竹冠顿起一片绿光粼粼的褶皱,洁白的云遂如起了某种微澜的情感。有那么一刻,我好像听到了隐隐然的奇异的声音,似啸非啸,似唱非唱,起起伏伏。好像还有琴声。经一旁的游客提醒,才知那是只在林深处才有的声响。

我嗅到了一种气味,不太香,却注定是我以前闻所未闻的味道。那应该是竹们梳着清风、梳着残下的雨沫浸润出来的,极清芬,又含一丝涩。到底是竹叶的气味,竹秆的气味,还是竹根发来的?抑或是它们的总成?一片竹叶啵着雨沫走到我唇上,洇出一种东西来,非常渺,如絮,如云中呢喃,又总被大地挥发而起的土壤气味所扰乱,也被我的呼吸所破坏,一再挣脱,所以我无法牢牢地掌控它。但是,随后它又固执地回来了,倏地又走了。于是我知道了,我无需集中精力,嗅到了,消失了,蓦然回首,我又嗅到了……我知道,它就是杜子美的“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张爱玲曾这样描述茶花:“它不问青红皂白,没有任何预兆,在猝不及防间,整朵整朵任性地鲁莽地不负责任地骨碌碌地就滚了下来,真让人心惊肉跳。”她写的是茶花的凋谢。我想说的,在春天的毛竹林里看笋爆,同样也让人惊魂动魄。导游讲,幼笋是嫩了些,可气节刚烈,信念坚定,不管是长在肥沃的土地里,还是贫瘠的山岩中,不管是大火蹂躏过,还是铁锨镐头戕剜过,只要淅沥着春雨,只要和煦的南风和隆隆的春雷召唤,就是残着半个身子,都能在一瞬间爆发出一股伟力,“哗”的一声顶翻纠交的竹鞭和泥土,哪怕头顶还压着几十斤、一百斤的顽石。又讲,破土后就是遇上倒春寒,也毫不畏惧,骨气硬,亭亭然犁雪踏冰。我曾在一本杂志上读过一篇短文,说笋爆后的头五年,幼芽生长极其缓慢,几乎看不到变化。可是五年一过,就像得了魔法,开始疾速生长,仅第一个盛夏最热的六个星期里,就可净长27米,且质地坚韧。文章接着介绍,前五年不是没生长,而是在长长达五公里的根,是打基础和积蓄力量的阶段。

在上井的百竹园,导游说这里聚集着上百种的竹,湘妃竹、楠竹、寒竹、苦竹、淡竹、方竹、罗汉竹,等等。又介绍,秆上有着褐紫色斑点的叫斑竹,即传说中的“湘妃竹”。也许是故事本身的悲情,我觉得它缺少明媚和刚毅。凤尾竹,爱温暖潮湿的环境,不耐严寒和强烈的阳光。清风朗月凤尾竹,月光的花架下、甬道、僻静的小路,大约是它的好去处。慈竹呢,纤细、矮弱……只有毛竹,才能让人来一场情结上的雕刻,文化上的升华。

毛竹是我心中最美的一种竹,一个高义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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