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日报
2019年07月30日
第11版:百花

南河看柳

梁卫忠

小城有一座桥,叫南河桥,连接着通往南山的近道,河边植柳,尽是垂柳,在初夏荡漾起嫩嫩的绿意。

小城叫榆中,南河是绕城而过的唯一一条河流。从兴隆峡谷里逶迤而来的水系,弥散着大山里青松白桦的味道,哗哗的水声似乎还隐藏着几声清亮的鸟鸣,无论清晨还是夜晚,漂浮的气味和声响,都为小城之南更加增添了几分清幽静谧。有河便有柳,河堤上垂柳的根须一定是向着河伸展而去,一棵棵婉转妖娆,丰盈多姿。水是神奇的东西,沿水而立的植物长得大多相似,如同饮水的人,面貌口音也都如出一辙。柳梳清风,飘来的是田野间阵阵花香,夹杂一些柳叶的涩味,那便是真真实实的自然的味道。

在南河,夜晚是蛙的温床,漂游在浅水里的蝌蚪,趁着夏天的温度疯狂生长,没几日就爬在岸边呱呱鸣叫。当第一道夜幕落下的时候,我们正聚在南河的小酒馆里聊天喝酒,那蛙鸣便透过窗户飘来,分明带着几分醉意。在南河边喝青稞酒,凭窗而闻的蛙鸣让人感觉很踏实,三两热酒下肚,出门便见垂柳,跌跌撞撞扶柳而行,柳梢拂面,痒痒的都是夏天的感觉,随手采下梢头最嫩的一片叶子,含在嘴里,酒劲儿便已去了大半。

后来碰到一位医生,说阿司匹林能解酒,再后来读《本草纲目》,才知道 “柳叶煎之,可疗心腹内血、止痛,治疥疮;柳枝和根皮,煮酒,漱齿痛,煎服制黄疸白浊;柳絮止血、治湿痺,四肢挛急。”原来,古人煎柳,跟阿司匹林疗效竟有很多相同之处,酒后瞎嚼几片柳叶,不想竟嚼出医术的大学问来。

早在18世纪,就有科学家从柳树皮中提取出有效的化学成分水杨苷和水杨酸,医生们用水杨苷和水杨酸治疗关节炎、痛风和伤寒。19世纪末,德国化学家菲利克斯·霍夫曼首次合成乙酰水杨酸,2年后应用到临床当中,并命名为阿司匹林。原来中医与西医之间,在自然的本质上却是相通的。

想到煎柳治病,又开始怀念起祖父来。祖父略通医术,常拿药书把玩,一次我深夜里感冒发烧,几近抽风,父亲急忙起身打着手电筒去离家最近的诊所抓药,诊所甚远,父亲常说自己脚力惊人,来回却不得不花费两个多小时。父亲起身后,一家人焦急万分,忙来忙去依然无法退烧,最终是祖父灵机一动,从屋外的大柳树上剪下树枝,剥皮,连同皮叶一起煮进了大砂锅,约莫半小时后,滗出汤药让我喝,我那时候只有三岁多,最终在大人的威逼利诱下喝了满满一大碗柳枝汤,难喝是真的,退烧也是真的。后来听母亲说,等父亲大汗淋漓地买来阿司匹林时,我已经在暖暖的炕上安稳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感冒已然痊愈。

想起祖父时总会想起夏天。在盛夏的小河边,他牵着家里的大黑骡子,骡子打着鼻颤吃草,祖父随手折下一枝柳,不多时便做成一支柳哨,柳哨声分外清脆,我时常吹出异常尖锐的声音,大黑骡子听不惯,倏忽间惊起,想要逃跑,祖父紧紧地坠住缰绳,使劲拽几下才能牵住惊慌失措的骡子,然后回头骂我,那时我早已咯咯笑着跑得老远。纵然如此,大多时候我和祖父一起放骡子,他都会给我做柳哨,终于有一次,我似乎是闯了大祸,那次的柳哨比以前的都大一些,我猛然一吹,刺耳的声音径直传入了大黑骡子的耳朵,祖父没来得及牵住缰绳,骡子跑了,奔入不远的庄稼地里撒欢。麦子长得分外肥壮,青青的麦穗已经开始灌浆,大黑骡子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一道深深的大槽。那时候,庄稼人刚刚从挨饿的岁月中解放出来,那饱满的麦田,就是他们的命啊,而且大黑骡子奔跑的地块,正好是我们村子里王家婶婶的,王婶老远看见,疯了似的跑来理论,而那健壮的脱了缰的骡子,却依然奔跑不息。最终,王婶坐在地头上哇哇大哭,骡子也跑累了,喘着粗气停在地沿里吃麦穗,祖父一个箭步冲上去,终于牵住了骡子。这场大祸的第一责任人当然是那头健壮的大黑骡子,祖父不由分说,顺手折下一条粗大的柳枝,照着骡子就一顿劈头盖脸的打,我吓坏了,急忙跑回家里躲在了祖母的怀里,忐忑地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的来临。很幸运,那次我并没有挨打,祖父甚至连骂都没骂,只是那张铁青的脸阴了有整整一个星期。

秋天来了,河谷里的柳叶开始变黄,在秋风中蹁跹而落,庄稼成熟了。我偷偷跑去王婶家的麦地里,发现在夏天被大黑骡子糟蹋过的麦子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杆,突然间心里郁积了很久的内疚之情也便烟消云散了。其实,那场大祸的终结是在秋收以后,庄稼入了仓,父母亲拉着木车,挑了三斗上好的粮食送到王婶家去,还唯唯诺诺赔了好多不是,祖父没有亲自出面,但我记得他的脸又阴了整整一天。那一天,我的心里着实不好受,一家人辛辛苦苦打的粮食,被我白白葬送了三斗,最冤枉的还数大黑骡子,那三斗麦子是它耕耘了一年的功劳,而且还挨了祖父一顿暴打。

现在想想,我平日里爱柳,大概跟这些童年的记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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