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福

当我走近八步沙第三代人当中的一位，我倾听了来自他内心深处的讲述——

爷爷常感叹，说我赶上了好时候生在了福窝里。这话我从小听到大，以至于由耳朵到思想都渐渐麻木了。记得小时候，跟着爷爷到沙窝里去，晚上睡在他搭的地窝子里，睁开眼满天繁星，浩瀚的星空跟身下这片沙漠一样，似乎都大得无边无际，清透广袤。可是夜风刮过，又似万兽呼号，沙粒刮进了嘴里，硌得牙齿难受，干燥的空气就像一把无形的锉刀，硬啦啦地吹在脸上干啦啦的疼，风旋黄沙就像一只躁动的怪兽在眼前搅动，不时在不远处的天边形成一层深黄的帘幕。我就质疑爷爷的话，难道这就是“福窝”？爷爷叹口气开始数落：你这个小崽娃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呐！然后就会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给我听……

传说，我们武威八步沙这儿，原来是杨家将屯兵牧马的草场，更是传说中盛极一时的丝路明珠沙洲城所在，曾经也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好地方，水草丰茂、绿树成荫。可是，传说也只是传说而已，不单是我，就连爷爷的记忆里，也从来没有见过故事中所描绘的绿草茵茵、水泽潋滟的景象。更多的日子，我们都是在大风夹着沙粒吹过的呼啸声中醒来，然后全家人分吃一锅小米拌面汤后开始一天的生活。锅底上最后一碗饭永远是爷爷的，因为只有他能做到把米粒和面汤都喝下去，而碗底上只滗留出乌沉沉的沙子来。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武威市古浪县土门镇。

从我懂事起，我就无数次地发誓，长大后一定要离开这闹心的沙窝窝。我不知道当初爷爷决意承包八步沙进行治理的时候，我爹是什么心理。后来我爹辞掉供销社人人眼红的工作也进入八步沙去种树。再后来又包括我在内了。我那么拼命地读书，拼命想走出去，最终却又心甘情愿地回来了。

如果，我爹供销社那份工作算“铁饭碗”的话——不，那个年代如果你在供销社上班，你就可以做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为，买糖酒、买肉食需要走供销社的后门，买化肥、买棉花、买布匹，那就更得走供销社的后门了。那我现在，作为土门镇武装部部长，真正的公务员，而且还是有前途的公务员，就算得上是“金饭碗”了吧！

而今天，我跟我爹一样，辞掉了自己的工作，而且是心爱的工作，到八步沙来种树。对此，和我一起四年大学的同窗、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对我一番歇斯底里后，用尽力气摇着我的肩膀让我醒醒，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浸透了我前胸的衣衫。紧接着，又是一声声嘶力竭的长啸：你是不是疯了？我们在城市上学的时候，你确实说要回家乡工作，可也没说回到这沙窝窝里工作呀！毕业时，为了你，我放弃了一家国企的招录，和你来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工作，当时我父母就反对我们谈恋爱，我用尽解数说服了他们，才跟随你来到这个黄沙遍地的镇上工作。我知道，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什么苦我都认了！可是现在，我没想到的是，你连国家干部的身份都不要了，这样大的事你都不和我商量一下，你就去种树治沙了？这事说来是很伟大的工程，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当干部给予他们后方的支持不也一样是伟大的事吗！你爷爷、你父亲两代人种了这么多年的树，到现在为止，献了青春献子孙，才种出多么大的一点点绿地呀，你想想这值吗，值吗？你想想，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她的手颤抖着，流下泪水。接着她连续说了好几个“我恨你”后，头也不回地、毅然地走了。

那一刻，我心疼，我痛恨自己不该把这么个美丽的南国女子带进这漫漫黄沙。可是，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于是，我将这一切美好的回忆彻底埋在了八步沙的心底。因为我不能违背我的父辈的期望和理想，治沙、种树，治沙、种树，坚毅的声音在我脑海中无数次地回响，虽然我满脸是泪，但是想想爷爷和父辈的努力、坚持，想想在沙漠里延续绿色的承诺，还有保卫家乡和家乡绿色的责任……

在广袤的沙窝里，那天，我孤零零地站成了一棵树……大漠孤烟在诗词里是壮美的，驼队逶迤在影视剧里是文艺的，而真正的大漠苍凉、无情，让人敬畏且恐惧，甚至厌恶。我之所以回来，是不甘心在沙漠面前屈服，不忍心让爷爷的努力、我爹的坚守后继乏人。在他们把青春岁月伴同汗水、泪水洒到这荒漠的过程中，八步沙裸露的躯体终于有了一块“遮羞布”，那就是三万亩的绿地。三万亩，对于浩浩腾格里来说，这一小块绿地何其渺小？可是，就在爷爷稀疏的白发里、我爹深深的皱纹里，却令我生出了“雄心一片在西凉”的万丈豪情。垆头酒熟葡萄香，马足春深苜蓿长。这才是我们家乡该有的风貌，这才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美好家园的模样。

我扔掉公务员的职位回来了，准备接我父亲的班到八步沙上班。我妈哭了。而我爹当年惊天动地的吼声至今还在我心头：八步沙不绿，我哪都不去！这话让我很受鼓舞，我也尝试着跟着我爹喊了一嗓子。实话实说，我喊我爹那句话时，我就下定了决心，为了家乡的美丽，我这辈子就交给八步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