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满强
近日翻书,发现明代有两个好玩之人,说他们好玩,主要是因为这两个人都与野菜有关。
第一个是朱元璋的第五个儿子朱棣,他虽出身皇家,但有一颗草根之心,曾搜集了可以食用的草木野菜四百余种,不但在自己的园圃里栽植,还叫画工编绘了一本《救荒本草》,以资时政。另一个则是明代的大散曲家王西楼(王磐),他的《朝天子·咏喇叭》到现在几乎是妇孺皆知的名曲。他亲手编绘的《野菜谱》,采用上文下图的方式,画笔简单传神,诗文则多以菜名起兴,延续了散曲的诙谐幽默,抒发感慨,喟叹民生疾苦,大大提升了野菜的文化内涵,也算是为乡野之菜正名的一本奇书。
我的老家静宁,以前属于贫寒之地,在温室大棚技术没有普及之前,反季节蔬菜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而乡人又以面食为主,生活虽然困顿,但下饭菜,总是要有的。
这些下饭菜,大多是时令野菜。
野菜之中,首当其冲的是紫花苜蓿。苜蓿也叫金花菜,两汉时代从西域传入中原。静宁是汉成纪古城所在、飞将军李广出生的地方,又处在长安去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上,应该是苜蓿穿过河西走廊之后,率先抵达的地方之一。
苜蓿是朴素坚韧的植物,到了这里之后,也不嫌穷爱富,且不管它是良田沃土,还是地埂沟渠,就一头扎下根来,在这里繁衍生息,一住就是2000多年。这貌似卑贱之物,既能人工栽植,也可不管不顾,自由野生。它不仅养活了骡马牛羊这些牲畜,在一定程度上,也养活了这里的百姓。
春天,冰雪刚刚消融,向阳的山坡上,最先探出嫩芽的,就是苜蓿和冰草。这肥嫩青绿之物,迎风就长,出土约摸三五日之后,就已经半寸来高了。这时节,乡里的妇女孩童都会挎个小篮子,去苜蓿地里找嫩芽,老家叫“掐苜蓿”。手快的妇女,一两小时,篮子就堆得满满当当,而那些小孩儿,大多是借掐苜蓿之名,到山野里撒欢,有时候也会因为几朵肥美的苜蓿芽儿而怒目相向,乃至于撕扯一番。
苜蓿是多年孪生的草本植物,嫩芽掐了之后,并不影响她的继续生长。
苜蓿芽带回来之后,主妇们会将里面的柴草,苜蓿根等挑拣出来,清水淘洗几遍,然后用开水焯了,再将生姜、蒜瓣切碎,用一勺热油浇将下去,撒上盐,夹上一筷子,嫩香可口,让人欲罢不能。乡下还有种做法,是将苜蓿和在杂面里蒸熟,调上油、盐等调料,名曰“焪面”,是换季时节极其可口的主食。
从初春伊始,苜蓿一直可以吃到农历四月。进入初夏,苜蓿已有快半尺来高,其茎秆已经接近木质化,就不能吃了。长到农历七月,一米多高的苜蓿会开出紫色的花,结出浅绿色的籽,乡人就将它们收割晒干,码起来,作为牲畜们过冬的草料。
而今,由于机械化的普及,乡人几乎不养牛啊、驴啊这些牲畜,以前的草料地都种上了苹果树。苜蓿也似乎被人们打入了冷宫,没有大量人工种植的苜蓿了,但在一些犄角旮旯,路边埂上,依旧能看到它们顽强的身影,大都是风中散落的种子野生的。即便是在温室蔬菜称霸乡人菜篮子的今天,苜蓿仍然受到人们的追捧和热爱。在我居住的小城,初春的周末,总有三三五五的人们拿了小刀和袋子,去山上寻苜蓿芽,既锻炼了身体,又获得了无公害的绿色美食,可谓一举两得。
在我看来,苜蓿是一种德才兼备的植物,它的生命力,不可小觑。
在吾乡,堪与苜蓿媲美的另一种野菜,当非苦苣莫属。
苦苣的全名应当是“长列苦苣菜”,乡人一般呼其为苦苦菜。南梁人陶弘景《桐君录》云:“苦菜三月生,扶疏,六月花从叶出,茎直花黄,八月实黑,实落根复生,冬不枯。今茗极似此。”
想来,这也是有历史的菜了。
与苜蓿的朴实率性不同,苦苦菜是典型的喜欢攀高枝的植物,一般寄居在庄稼地里。清明前后,点瓜种豆。几场雨过后,随着玉米、洋芋的发芽,苦苦菜也约好了似的,在田陇间冒出来。乡人一般因为怕它们和庄稼争夺养分,会果断地和其他杂草一样除掉。
但苦苦菜是不会善罢甘休、偃旗息鼓的。待庄稼长起来的时候,它们依旧会不依不饶地钻出地面,而且是一长一大片。乡人这时节即便是看在眼里,也不去管它。只等着一场透雨,三五日的功夫,苦苦菜已经有二三寸的样子,白嫩的根须上顶着几片嫩叶,是最适合采食之时。这时节,妇女们就会三三两两相约,去庄稼地里剜取,乡人叫“拾菜”,我觉得这个词真是恰如其分呢,那么多的苦苦菜,根本不需要花费大气力,便可手到擒来,只需一会,篮子里已堆得小山似的。
乡人喜食酸辣,因为长时期生活困顿的缘故,都舍不得用粮食来酿醋,只在过年的时候少量酿一些。而日常面食调和所用,就是酸菜。在很长一个时期内,做酸菜的主要原料,就是苦苦菜。
做酸菜时,将拾来的苦苦菜,经过一番淘洗之后,照例是用开水焯了,不能太烂,菜熟即可,然后加上酵母和面汤,投入缸中,过上三五日,一缸酸菜就已经做成了。菜可以捞出来撒上盐,用辣椒油拌了,下饭吃;汤是浆水,用葱花、胡麻油炝了,成就了另一种陇上美食:浆水面。
但若是冬日,苦苦菜还是乡人另一种主食“馓饭”的下饭菜。有些人家会在做酸菜的时候加入洋芋丝,捞出来用油泼辣子拌了,味道会更好。苦苦菜绵软酸爽,土豆丝清脆可口,男女老少都喜欢。
说到苦苦菜下馓饭,不由得记起一件事来。
2016年秋天,我和友人去天水玩,在麦积山下的一个农家乐吃馓饭。我们一行六人,老板只给了一盆苦苦酸菜,味儿又特别地道,三下五除二,盆子就见底了!做东的朋友一看大家伙都没吃尽兴,就径直去厨房,他看到案板上有一盆调好的酸菜,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端了就走。正在我们吃得酣畅淋漓的当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过来吼我们,看他怒气冲天,撸起袖子几欲要动手的样子,我们都有些晕乎,不知什么地方冲撞了这门神一般的人物。后来才理清楚,说是招呼我们的朋友端了他们的酸菜!他那咆哮之声惊动了饭店老板,好说歹说给人家赶紧上了酸菜,才避免了一场纠纷。
乡人喜欢苦苦酸菜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有些菜贩也摸透了城里人的心思,入夏时节,市场上会有从地里拾来,还沾着露珠的新鲜野生苦苦菜售卖。每年,我都要多买一些,用开水焯了之后,团成团,置入冰箱,待到冬天的时候,取出来用凉水化开来调了吃,味道并不比鲜菜差。
后来翻书,发现这苦苦菜还是一味药呢。《本草经疏》中载:“苦菜可入心、脾、胃三经。”现代医学证明,苦苦菜对治疗肝硬化、慢性支气管炎、小儿疳积、妇人乳结红肿疼痛等病症都有效果。
如此说来,苦苦菜在庄稼地里有恃无恐地寄生,也是有些底气与资本的。
除了苜蓿和苦苣,老家人春天采食的野菜之中,还有斜蒿、荠菜、蒲公英、蕨菜、香椿等,吃法都大致差不离儿,多是凉拌。在距我不远的华亭和庄浪一带,因为背靠关山,还出产乌龙头、五爪子,朋友每年都要捎来一些,在我看来,那都属于山珍之类的稀罕之物。
这些春天的馈赠,快到入夏之时,大多都叶茎俱老,像是超龄的老姑娘,便会受到乡人的嫌弃,不再采食。不过,因为它们的存在,我对每一个即将到来的春天,内心总是充满了一种类似于饥渴般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