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恩友
还是秋天的时候,嘉峪关下的戈壁生态种植园里,篮球大的柚子、红嘟嘟的莲雾和草垛样一层摞一层的香蕉串儿,在阳光下伸着懒腰,温暖安详。一两斤重的番木瓜,泛着青色的粉霜,捏在手里沉甸甸的;火龙果像挂在枝叶间的红灯笼,跳动着红色的火焰……跟我一同前去的邻居老李头在这个树前瞅瞅、那个果前闻闻,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半天连一个果子也没忍心下手采摘。
种植园旁的村落里,房前屋后压弯枝头的苹果梨扬着粉粉的笑脸,有细细密密的笑声,风一样地划过耳际。麦场上堆满刚收割的甜叶菊,飘散出甜甜的味道。远处湿地里群鸟栖息,百草生长,苇荡连绵,水光潋滟。这块在魏晋时代就出产桑麻的地段,现在不仅重现着桑麻,还盛产着热带水果。
我们坐在地埂上休息,老李头给我讲述起了四十年前他初来嘉峪关的情景——
那也是个漠风渐凉的初秋,可那个秋天的风沙弥漫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背着一捆行李的李四元,本来是要去投奔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的姨父,结果坐了几天几夜到处透风的冷飕飕火车后,感觉实在坐不下去了,就跟着人们半道上下了车。
下车之后,满目的苍凉,风拍打着他的脸颊。在那些看不到绿色和果蔬的日子,李四元说他就像羊儿远离了牧场、远离了水草,连阳光都没有了温度,留给他的只有彻骨的寒冷。李四元在嘉峪关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
“为了谋生,我在划定的市场内铺块塑料布,摆起了自己的卖菜摊。那时的菜市场,周围连围墙都没有,实际上就是离马路近点的一片戈壁滩,春天刮风的时候,塑料片和菜叶满市场飞,在市场待一天,灰头土脸,跟个土猴似的。”但他说,他喜欢守在菜市场里,因为那样他就能守着那点蔬菜绿度过每一天。
李四元的故事,也是这个移民城市里许多老一代人的故事。这里位处河西走廊中部的戈壁地带,多风、少雨、干旱,那时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人们是见不到绿色的,更别说有农作物和果蔬的生长。冬天的时候,人们基本上是靠吃土豆和窖藏大白菜过冬,市场偶尔见到的绿叶蔬菜,都是从南方长途贩运十几天才到达的。
在看不到绿的季节里,有的人就在水盘子里泡出绿汪汪的大蒜苗,放在窗台上,似一些瘦瘦的望春的身影;有的人在花盆里栽植出泛着绿韵的马莲花,在戈壁冬季一片萧瑟中,这点小小的绿意,似乎是人们心中温暖的渴望。后来,这里先是有了从南方运来的果蔬,接着又搞起了大棚种植,渐渐的戈壁上就种出了花卉、种出了南方的蔬菜,现在又种出了热带水果。昔日的茫茫戈壁,如今成为戈壁生态农业的“聚宝盆”,于是,四季常青的绿叶蔬菜和新鲜得能掰出汁液的水果,就像赶集似的拥进了戈壁这座城市,模糊了南方与北方的概念。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曾经的李四元已经习惯人们叫他老李头,他在这座城市购置了一套院子里带了一块小小菜园的房子。小菜园里茄子排着密密实实的队比肩生长,辣椒和番茄一茬一茬地泛红,圆鼓鼓的冬瓜覆上了一层粉白的霜。园头枣树上密密麻麻的枣儿,似小鸟叽叽喳喳说着情话,活鲜鲜一天一个样,就像娃娃们泛着亮光的小脸蛋。
在菜市场里,老李头还拥有一个自己的特色蔬菜水果店,滴落着露珠儿的菜蔬和各种水果,除过有少量是从外地快运来的,大部分都是当地农民送进城里的,沾着松软泥土的味道。散落在城市不同方位的高架大棚菜场,就像城市人瓜熟菜旺的菜园,天南地北的水果、五颜六色的蔬菜,风雨无阻地在这里鲜嫩着。清晨或傍晚,来来往往拎着大大小小菜兜买菜的人们,心里就有禾苗汲着雨露滋滋生长的声音。
“不光是种水果、种蔬菜,还要在戈壁滩上种水稻,再在稻田边上种一片竹林……”有一次,我听到嘉峪关广播电视台的记者在演讲中讲述了一个返乡农民企业家投资80万元,在嘉峪关戈壁滩上种水稻的故事。生活在这片地域上的人们,还喜欢到乡下农家地里租种一块自己的小菜园,每逢周末假日就在泥土里劳作,似乎把自己耕种成了这块土地上的植物,葱绿成这片地域上的风景。而这片土地上的主人,过去种地是为了生存、吃饭,现在这里的“农村户口比城里户口都吃香”,农村已成为有吸引力的地方,农民也变得更有尊严。种水稻的事尽管还在实验当中,但这样的憧憬无疑让戈壁人格外激动。
“丝路远,长城长,长城两边是故乡,门前丝路花飘香……”现在,老李头坐高铁回家乡浙东的时候,穿越了四十年前坐六七天火车的梦境。从窗口向外望去,以前根本看不见绿色的戈壁,现在道路两边不时就冒出一片树林,就穿过一片戈壁种植园,就看见浓荫遮蔽的新城和村庄。河西走廊不仅成为一条充满阳光和希望的丝绸之路,也渐渐成为西北人的大菜园、大粮仓。说不定某一天,嘉峪关周围的戈壁滩上真就像这四十年前从无到有的果蔬变迁奇迹一样,在嘉峪关长城边上会摇曳出一望无际的稻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