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
我三十几岁时,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独处书斋意绵绵》,文中称:“书斋是我精神的故园、人生的驿站和生命的归宿。”二十几年过去,往日的激情渐渐消退,书斋的印象依然故我。
也是多年忙于工作,我又有在办公室读书、写文章的习惯,所以我的书一直是家里一半、办公室一半,每天上下班,经常提着一大包书。有一次我戏称,干脆称我的书房为“两半斋”吧。
今年我六十岁,到了退休的年龄。虽然诸事蹉跎,但首先想到,这次不必再“两半”了,也该给书房起个完整的名号。可能是受丰子恺先生“缘缘堂”影响,那时丰子恺请李叔同先生为书斋命名,李叔同让他把一些好字写到纸条上,做成阄,抓一个是“缘”字,再抓一个还是“缘”字,故取“缘缘堂”。因此我为书房起名号,首先想到用叠字。
最初有“闲闲”二字,这是当年编“书趣文丛”时,总策划之一赵丽雅帮助我设计丛书名字,曾经有“闲闲文丛”一说,她说取意于《庄子·齐物论》:“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后来丛书用了“书趣”二字,我想把“闲闲”用到自己的书房上。及见天涯社区“闲闲书话”网上走红,只好放弃。但庄子还有一句:“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中“詹詹”一词有絮语的意思,我很喜欢,但想到自己日常话语少,还是放弃了。那加上三点水,取“澹澹”如何呢?我不是五行属水么?曹操《观沧海》写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好诗啊!只是这两个字读音不好,dandan四声,前不久乐嘉出一本书《淡淡》,注曰“蛋蛋之殇,淡淡以对”。呵呵,放弃。
看来叠字不灵。那天我又看上“无形”一词,有三个原因:一是与“五行”谐音;二是《道德经》中有“大象无形”;三是我几十年文化生活,无形之意无处不在:书房无形,身份无形,思想无形,藏书无形,文人无形……但使用百度,由于词义浅白、涉及广泛,诸如无形斋、无形书屋、无形堂等,几乎被人用个遍,别想了。
怎么办?其实我颇喜欢苏轼一段诗句:“斗酒纵观廿一史,炉手静对十三经”,据称史可法曾将其挂在书房中。当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茗边老话”,唐振常先生写《四川军阀杂说》,书前手书题词写道:“斗酒纵观廿一史,炉手静对十三经。录东坡句,藉喻读书有深阅浅览之别,以赠辽宁教育出版社。戊寅谷雨唐振常书”。此段话深得我心。我喜欢《廿五史》由来已久,如今手中有四套书、三种版本,都是中华书局出版;《十三经》也有上古社、北大社等几种版本。说到“纵观”,我多年读《廿五史》五行志感触最深;说到“静对”,我在写《数与数术札记》时,将《十三经》中数字一一挑拣出来,加以注说,那一番“静对”几乎弄瞎我的眼睛。尤其是《十三经》中注释之多,一定是世界典籍之最。那么我的书斋就叫“纵观静对斋”吧!不错,只是让外人看上去,会觉得这厮果然老了,是否还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不然何以望着那堆烂书,时而点头哈腰,时而枯坐发呆呢?没办法,我的性格就是这样犹豫不决。
就这样下来,自己书斋的名字还没起好,但在四处漂泊中,却见到不少好书斋,在这里例说几个。
钟叔河先生,他的书斋名曰“念楼”,因为处于一座楼房的二十层,故取“廿”字读音。钟先生书房整洁简单,书架倚墙而立,壁上珍贵字画不少。近些年我多次拜访钟先生,老人家思维机敏,操一口浓重的湖南话,我开始听不大懂,逐渐好些。当世书人见钟先生,会有一种朝拜的感觉,虽无仪式,但敬重之情油然而生。
沈昌文先生,他的书斋离住处隔着一条街,读书时漫步前往,故命名曰“二房”。沈先生特点:书多,复本多,手松,让许多人受益。一套《读书》合订本,他随手就会送人。这两年海豚社朱立利时常陪伴沈先生做事,他从“二房”中搜取许多重要信件,出版《师承集》《师承集续编》,可见一斑。
陈子善先生,书斋称“梅川书舍”,猫与书房是他生活中两个主题。子善为人温和,懂书,懂版本,善交际,朋友最多。如今年近七十,精力充沛,身轻如燕,寻书嗅觉灵敏,耐心十足,收获自然比别人多。据言他的书斋早已爆满,依然收藏不辍。近日我们会出版他的《签名本丛考》,是一个展示。
江晓原先生,书斋称“二化斋”。他的著作《老猫的书房》(江晓原口述,吴燕整理)最好看,他写道:“一直希望自己是一只愉快的老猫。我经常想象,在午后斜阳的书房中,一只慵懒的老猫在那些藏书和影碟中徜徉着,蹲坐着,思考那些古往今来稀奇古怪的事情——古埃及人相信猫是通灵的。”电视台、微电影、微信公众号等,都拍过晓原的书房,他的书架是带滑轨的,这也与他理科出身有关;关键是他的学问横跨文理两界,收书自然更多。我出版过他两部有名的著作,文则《性学五章》,理则《天学真原》。此君才学属于鬼精灵一类,聪明盖世,文理兼通,古文尤其好。
在我心目中,当代有两位收藏大家,一中一西,中者韦力先生,西者王强先生。两位构建书斋、收藏精品,都有三十年以上经历,无论天下第一,却是神龙不见首尾。我也是在编他们的著作时,管窥见大,浮想联翩。
王强藏书在海外,为出版《书蠹牛津消夏记》,他拍摄四千多幅书影和书房照片,最终书中只收三百张不到,已经倾倒无数西书粉丝。好友邝海炎先生藏书颇多,他看了王强的书,慨叹再三,几乎崩溃。写成一篇妙文,题曰《王强的读书乐:“像唐老鸭在成堆的美元里泡澡”》,其惊喜与妒忌之情,跃然纸上。
韦力先生书斋名曰“芷蘭斋”,他在书迷心中的地位,如星空,如瀚海。现在我们在编他的书《琼琚集》《硃痕探骊》和《觅理记》。最大感受,此君积累已成喷涌之势,令人目不暇接。韦先生几番客气,约我们去看他的书房,台湾出版大腕初安民先生闻言,立即问:何时去,带上我,我随时从台北飞来。
(节选自《书香故人来》,东方出版中心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