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颢

    我的老家在董志塬上。塬上人习惯把住宅叫地方。老家的村子，在塬面梁峁沟壑坪台川谷地貌都有。我家的地方在塬上南北向胡同的东边，是座背东面西出进走50来步陡坡的地坑院土窑地方。

    1978年前的10年里，住这地方里的我，抹不去的记忆是，每年雨天里，家里大人总像村里住和我家一样的地方里大人那样，虽则夜里疲累的身子软得像出锅面条，却不敢把瞌睡往实里睡。用当时大队党支部雷常在大喇叭里吼的：“夜里可能下中到暴雨，希望社员同志们提高警惕，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夜里都睡灵醒些，一旦洪水进了地坑院，排得出去就排，排不出去，人就先撤离……等待民兵救援。”

    雷常这话在大喇叭上吼过3遍，夜里落不落中到暴雨，我的祖父父亲，便不让家人睡了。落雨的夜里，害怕高于地坑院的胡同路上洪水灌进地坑院，夜里就轮番戴了草帽，提了马灯，磕绊到院门外看胡同路上水势。翌日里，一夜没合眼的人，霜打辣椒，寡精缺神，但出工的照常出工，上学的按时上学。出生产队工的，尽可能地减少体能损耗，干活扎架子不使力。我对此不解，问当生产队队长的三堂兄，他神秘兮兮的目光在我脸上落了落说，这用不着劳驾老哥告诉你，你长大后当了社员自然就明白了。

    包地到户的第6年，塬上乡村土木结构房厦四合院地方次第落塬。我们400多户人家的村里，住进土木结构房厦四合院地方的只3家。3家中地方修得最阔气的，数村东头的刘老八家。土改前捣鼓过生意的刘老八，见国家政策越来越宽活，就领上3个灵得见人眼睛都说话的儿子，把本地农特产品往外捣鼓，把外地特产往本地捣鼓。3年多些，他家富得全县挂了名。他家新地方，顶苫灰瓦，青砖起房脊和砌筑房墙四柱，紫红油漆的房檐板，土坯镶房墙砌院墙尖顶院门墙，麦衣麦渣泥抹光堂墙面，玻璃紫红楸木窗，对开四扇紫红楸木门。乡亲们从他家起房基，看到他家人乔迁新居。他家新地方远离胡同路，落在宅基垫高于田野的平坳里，不独平出平入，遇再大雨也不惧洪水毁墙毁院，而且晴日的屋里光线亮堂，阴雨日屋里没土窑的霉味。

    到了1990年，塬上乡人生活水平齐蓬蓬见高，村里多数乡亲家藉着打工和务地，跟脚赶脚别了地坑院土窑地方，住上像刘老八家的新地方。父亲拿出他和母亲租赁村民小组的5亩公用地务瓜菜园挣的钱，动员我和两个弟弟拿出在外打工赚的钱，凑得4万块，拆掉土砖木结构瓦房四合院地方，盖起了由5间工字上房、3间东偏房、3间西厦房，外带平顶院门和围墙的四合院地方。新地方半亩大，房厦椽棒檩子使松木，一面坡顶又排4道檩，椽棒檩子上铺防水防潮油毛毡，顶覆时尚红机瓦，脊蹲石雕飞鸽和雄狮，檐装草绿铁皮房檐板，向院里的墙面砌粉白瓷砖，房厦墙、院墙、院门墙，一律用时潮红机砖砌筑。

    我家新地方，招摇成了塬上时髦地方，惹得村里、邻村好些乡亲邀了他们家亲戚来开眼界。有的人离开时不忘冲我的父亲，也对他们的亲戚说：“这地方修得比解放前塬上那几户大财东家的阔气！”

    修新地方时，我家亲邻都来帮手了。家里经营小四轮拖拉机的姑父，载着父亲跑长武，拉机砖、机瓦、水泥、砂子、石子。年轻力壮的两个姐夫拉架子车，随我到街上木材市场选购椽棒檩子，使铁镰刮净椽棒檩子外皮。姑姑、舅母和两个姐姐、邻家大嫂，跟母亲忙前忙后做饭炒菜烧水侍候大小工。别的亲邻都当小工，哪里需要到哪里。他们都分文工钱不索，我家也如村里修新地方人家那般，好吃好喝着将他们招待。

    眨眼之间，20年如水淌去。我家曾风光一时的红砖红瓦钢门钢窗大房厦四合院地方，不再有回头率，被塬上次第矗立的二层小洋楼别墅地方和仿欧式房厦四合院地方，比得清寂于村野一隅，而胡同两边早缺了人气的地坑院土窑地方，更是落寞，任草木在其里外自生自灭；让松鼠、老鼠、鸟儿寻欢作乐。

    在上海打工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每年回家过年，都嫌家里的地方老土，说上海郊区农家早住水电暖网配套的楼房，我和他们母亲还住这老掉牙屋子！我听后气不顺，说：“我像你们这年纪时，住裂缝蜘蛛网般密布的土窑，冬里靠烧柴煨土炕取暖，哪来现在这宽展明亮房子！”

    我和老伴到底没禁住日新月异时势诱惑，在县城马坪新区置一128平方米商品楼房居室。居室水电暖网设施齐全，居室所在小区，更是花好树好的生态宜居。

    我家地方，经历了从地坑院土窑到砖土木结构房厦、到大房厦四合院、到城市楼房的变迁，不过是改革开放40年宏大乐章中的一个小小音符罢了。谁晓得未来城乡居民的地方将是个啥样呢？